浮尸。
我害怕。
我真的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着。
这种恐惧总在不经意间出现,当我午夜梦回,当屋外滂沱大雨,当我身处喧闹的人群,却因为疲惫一言不发。
我摇摇头,淡淡地说:“我没什么讨厌的,可能我讨厌我自己。”
程北钧错愕地看着我。
我并不在乎他的反应,径直走到江水边,鞋子几乎要踩进水里。
我深吸一口气,一遍一遍用尽全力大声喊着。
“我去你大爷的!——”
“我去你大爷的!——”
“我去你大爷的!——”
我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向了远方,随着轮船一声轰鸣,滚滚黑烟笼罩青天。
四周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草叶灰尘、湿润的水汽、细腻的风声和粗劣的煤炭气味,整个世界很安静,我的胸膛一下子空了,轻飘飘的。
程北钧说的对。我想。对着江水骂人,真的很有意思。
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老市长死后一周,如果我没记错,那天是十月十八日,发生在我和程北钧进行对话之前。
那天早晨,周裕忽然来我家找上我,和我说有一个好消息。 “我们把剧本寄给了共兴话剧社,你猜怎么着?”
我那时尚未清醒,迷迷糊糊地问他共兴话剧社是什么,周裕解释,说是一个广州当地的学生自发组织的社团,因为影响大,作品好,人才辈出,在全国范围内都很有名,每年都会在自主印发的报刊上向全国征集原创剧本。他之前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投稿了,竟然早上收到了回信。
周裕边说边急忙拆开包裹信封的绳子,那一大摞信件他从进门时就一直揣在怀里,他把那堆东西一股脑摊在我家地板上,从纸堆里翻出一封信,用手指夹出递给我。
“你看。”
油纸上的钢笔字迹很工整,措辞正式。
“谷雨、马亦同志:
你的《五月的黎明》剧本稿件,我社将在一九二二年10月22、23日第九十七期共兴报上刊登,向你致谢,并付稿酬壹角零分。希望对我社的编辑工作提出宝贵意见,欢迎多来信来稿。”
我念出最后一句,很欣喜地祝贺他,周裕让我别急,翻到背面指着字:“还有。”
这个编辑写,由于周裕在他们的投稿来信中写道,“自行成立的话剧社排练已久”,所以特此邀请社团全员在自愿的情况下于今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参加共兴社的话剧演出。如果拒绝,尽早写信告知。
“参加演出?还是第一届……”我很惊讶。
“——第一届,还是全国性的!小昳,你想想!”
周裕说他太兴奋了,收到信第一时间迫不及待跑来我家告诉我。
“我们必须去!我们必须去!”他重复了两遍,语气十分严肃,不过很快又笑嘻嘻的了,说要赶紧联系冯亦驰和其他人抓紧排练,说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说自己算半个写作天才。
“谷雨?”我指了指收信人的名字,“是你的笔名吧。”
他说对,“我们都有自己的笔名。”
他的名字不难理解。
周裕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从那堆里拿出一个小包裹给我:“对了,给你的,白脱杏仁酥,趁热吃。”
他一边解开绳子一边说这是他自己家厨房做的,“我上次和你说过吧,我特爱这味,你也尝尝。”
周裕递给我一块,坐在我旁边安静下来。我低头翻着往期的共兴报,一页一页哗啦啦翻过去。
“这个叫水青的,是不是很厉害?”我问,“几乎整个报纸都能见到这个名儿。”
“是。你眼睛挺尖。”他接过报纸,翻到第一面给我看,“这人创办了共兴报,在共兴社很有话语权。”
第一面的头版文章上赫然印着大大的铅字标题:《冲破过去历史之网罗》。
右下角署名是水青,字体小了一号,细细的宋体印刷。
这两个字单独看起来毫无疑问是温和透明的,让人想到春天湖底密密柔柔的水草,茎叶上分散点点斑驳的光影。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但不知为何,这个名字一旦印在纸上,细细的宋体字,黑色的油墨按压不均,笔画间渗透出一道道灰白色的纸张纤维,便顿时透着股说不明白的尖锐力量。
水青。
我继续读报纸,周裕在一边窸窸窣窣整理好他的包裹信件,起身要离开。他说他要去找冯亦驰。
临走时我拽住他,问他能不能把报纸放在我这。
“我想看看,行吗?”
他似乎很高兴,答应的很爽快:“你感兴趣?好啊。”
“对了,之前的你还有吗,我也想看…”
周裕愣了一下,我连忙解释说觉得写得挺有意思,如果没有就算了,无大碍。
他摇摇头,笑,说不成问题。
我送他到院门口,他上了汽车,把驾驶位车窗摇了下来,一只胳膊搭在门框上,探出脑袋和我说话。
“下次直接去我家拿吧。”
“行……”我犹豫了一下,“会不会不方便?”
他耸耸肩,挑眉一笑:“你看我今天来找你,有人敢拦着吗?”
“喂,谁和你一样大清早的串门啊。”他都把我说笑了,“我爹要是醒了,肯定会多嘴。”
“对嘛,我就猜到伯父还在睡觉,所以才来这么早的——我聪明吧?”
他侧过脸面向我,深褐色的瞳孔很清澈,在阳光的直射下,呈现出猫眼石一般的花纹。
周裕喜欢和我这样说话,语气欢快,口吻乖张,满嘴跑火车,若就这般给他定了性,说他幼稚,却大大错怪了他。我如今渐渐明白了,其实一个人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和他的实际性格关系不大,这世上的人大多擅长伪装,有的是图好处,有的是图高兴——周裕就是图高兴的那一种。
我想笑,点点头,很正经地应和了一声。
周裕一只手捏着方向盘,沉默了会儿,然后说:“没事的,我爹不多嘴,他们都不管我,蕴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