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可能是在回忆蕴如那时候的样子,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把笑容收了回去。
“年纪渐长,我们也更熟悉了,我觉得她人不坏,有什么说什么,很好相处,我也渐渐知道了她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更觉得她比我成熟,也比我聪明。后来她和我说,我第一次认识她那天她拂了她爹的脸,虽然最后顺了她的意,成了姑娘里唯一坐在外厅会客的,可等外人走光,她被拖到后院打得半死…”
他说着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对了,你见过她的背吗?”
我说没有。
“我也没见过,但她和我说,她背上全是小时候被她爹用竹条抽的痕子,像一条条蚯蚓。”
我的心被揪住了。蕴如那么漂亮,那么张扬,可谁又知道她的衣服替她盖住了多少血迹斑斑的伤疤?
他顿了顿,语气很凝重:“我作为一个男孩,从小到大没怎么被打过,我实在想象不出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她只要不被打死,就会继续忤逆她爹,若她爹的姨太太们给她们母女泼脏水,就一定会变本加厉还回去,然后继续被鞭打,被关禁闭,一次又一次。”
周裕轻轻晃动着茶杯,视线紧紧盯着白瓷盏里青色的茶汤:“我从小就认识她啦,蕴如就是这样,她越来越无所谓,她家里人也就越来越管不了她,也习惯了她,顺服了她,就这样,一直到今天——不得不说,她真的很聪明。”
他手指间快速转动着银色勺子,微微扬起嘴角。
如此再看,蕴如张扬外露的个性,内心对爱的意懒心慵,都有了更为具体、凉薄的解释。
她热爱剧本里的宣言,也曾无意中和我表露过她对学生们所说的自由、平等、冲破牢笼的命题,有一种几近迫切的渴望,每次说起那些词语,她的眼里闪闪发光。她可以对俗世困扰安然放下,或说是心凉意切,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压抑的土地,越远越好,可面对着自己在这个社团身份的问题,一张合照的纠结,她却不会回避。
“你知道的,我们俩都是爱玩的性子,我本来以为她是觉得演戏好玩才加入的,现在再想,她竟是认真的。”
我知道,蕴如一定发自内心地热爱这个团体,热爱这一切。因为这部话剧像一道光,让她远离了童年现实和她惨痛的过去,证明了自己的抗争不仅仅是闺阁纷争的儿戏。
可你不也是吗?
我在心里说。
周裕,你不也是个爱玩的性子吗?
南湖的石头或许还记得,你曾说,你的生活浑浑噩噩没有劲头,无事所求,无事所望,不知所去,不知所追,对待太多事情都形同儿戏的你,不也是在这件事上很认真吗?
我想到这儿,忍不住抿唇笑了,周裕正低着头在吃碗里的豆腐奶糕,没有发觉。
“去广州的事情,我猜你肯定还没和伯父说。”
我收起笑容,一下子愣住:“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擦了擦嘴,“还真是?”
我低头默认,装作无所谓:“无妨,我待会回去就说。”
他没说话,眼角敛了敛,手指在桌上慢慢地一下一下敲着,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若是不顺利可以叫蕴如帮忙,我怕是不顶用。”
我举起茶杯喝水:“你知道,我爹定不会同意我和一群年轻的先生出门。”
他很焦急地回答:“没关系,你可以带上几个贴身的丫头。”
“我房里只有一个帮忙的姑娘。”
“你就说还有张家的!蕴如她一定会带好几个仆人。”
“和我父亲解释是一件麻烦事。”
“不是,伯父就那么古板?——实在不行我去求他好了!”
“周裕!” 我喊住他,他从好一会儿前就开始情绪激动,我蹙起眉头,紧紧注视他的眼睛:“没关系的,好吗?相信我,我只是...一直在担心,所以迟迟不去问。但是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去说的。”
周裕平静下来,他移开了目光,微微点头。
“我当然信你了…我只是真的,很想你一起去。”
他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带着些隐隐约约的试探,看他这个样子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去摸摸他放在桌上的右手,安慰他,告诉他我没事。但我忍住了。
我只能说,我知道,我也很想和你们一起去。 “而且我决定了!——若我爹不答应,我也不管,但去无妨。”
他抬起头,熟悉的笑容里是一脸狐疑:“不,你才不会。”
会!我说,我把筷子啪一声搭在了碗上,挺直了腰板,像一个胜利的将军。
周裕摇摇头,露出一副看小孩似的无可奈何的神情,:“行啊林小姐,你这是和张蕴如学起来了是吧?”
其实我没往这方面想,但他一说倒点醒了我,也许蕴如身上的确有值得我学习的本事。
可让我心中一顿的是,我忽然发现周裕刚刚竟喊我林小姐,——林小姐?这个称呼使我有些别扭,不是因为他,我知道他是在无心调侃。我别扭,是因为我一下子想到了程北钧。
这时候旁边那桌的两个男人喊老板结账,他们吃的很快,现在对坐着抽烟,烟雾在中间的桌子上弥漫交换,互相融合,一个人戴着黑色的帽子,另一个也带了,但放在桌上,两人都穿着阔挺的黑色大衣,既气派又吓人。
老板说的是南方普通话,口音和文乘焘很像。结完了账,那俩男人起身出门了,她转身问我们结账。“诶,张小姐今天怎么不来赏光?”她竟然记得我们。
我们说她抽不开时间,她低头写字,几句就应和了。
周裕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转过头和我说,也不知她为何从大老远的广州来这里做生意。
“不知道她家住哪儿,若她家里人还在广州,说不定有什么包裹要劳烦我们捎过去。”
我打趣他。你可真是个热心人。
“千万别捧我,求求你了。”周裕一只手倚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我呢,现在就是对广州的所有事情都有一种极大的热情。”
“对了,” 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