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头抹了把眼泪,白涔涔的月光洒落进她的眼眸里,碎成了一粒一粒半融的香雪,而后被沉重的墨色慢慢吞噬,像她一片漆黑的前路一般,再无半点光亮。
在夜风里吹了半晌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总算想起还要去找母亲,崔柔仪连忙动了动僵硬的腿脚,挪到了主屋门前。
她伸手正欲叩门,哪知门只是虚掩着,脚下鬼使神差的多走了一步便直接推门入了屋前的抱厦。
毫无防备的踉跄几步后,崔柔仪小心的打量了一下屋内。
她原只想来寻母亲说说话,并不想惊动太多人。
好在抱厦里的嬷嬷丫鬟不似从前勤勉,分不清今夜该谁值夜,正都在小榻上呼呼大睡,连抱厦里多了个人也并未惊醒。
崔柔仪松了一口气,这正是母女俩单独说话的好时机。
她轻手轻脚的往内房摸去,却隐约瞧见西梢间里忽然点起了一盏昏黄的暗灯,脚步随之移动。
不安跳动的烛光把一个佝偻的人影拉得极长,隔着碧纱橱上垂下的薄薄纱帘,崔柔仪认出了手持烛台的正是沈氏的乳母王嬷嬷。
王嬷嬷肩头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素面褂子,就近拣了个小杌子坐在沈氏床下,随手将烛台搁置一旁,仰头问道:“大事都已了了,太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都这个时辰了还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沈氏闻声撩起床帏的一角,露出一张神色淡淡的脸,鬓角冒出的几根白发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丝倦意,但看起来精神头儿还算好。
她半支起身子歪靠着软塌塌的大迎枕,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浑浊的轻笑:“岩哥儿才袭了爵,里里外外要料理的事还多着呢,哪里叫人放心得下。”
“如今好不容易夙愿得偿,更该多加保养,左不过侯府仍旧攥在您的手里,谁还敢越过您去不成?不然若是累垮了,反倒白费这么多年的苦心了。”王嬷嬷堆着一脸灿笑奉承得极轻巧。
一帘之外的崔柔仪只觉惊雷贯耳,傻傻的默声跟念着:“多年的…苦心?”这可不像什么好词。
此刻她宁可生得蠢笨些,笨得听不懂王嬷嬷的弦外之音才好,偏她生得这样聪慧,稍经点拨心中便有了一个骇人的猜想。
沈氏凉凉的嗓音自里间传来,又给这隐秘的猜想狠狠添上了一锤:“说苦心也算不上,谁叫老大他运道不好,竟着了一个黄毛小丫头的道儿。我不过是从中推了一把,叫他娶了那破落户做正头娘子罢了,他就想不开,日日去前院的湖边散心,总归有一日要不慎失足的。”
王嬷嬷忙往外间张望了一下,鬼鬼祟祟的压低声音道:“那日下人们都在后院听您的训,救得不及时也怪不得谁,都是岑大爷身子骨太弱了。”
“老二那愣头小子就好对付多了,不用人打发就自己远远的跑到边疆去了。”沈氏语调悠悠,嘲讽的扬了扬眉毛,“离了老侯爷的庇护,他那性子得罪的人数都数不清,都不消我背地里做什么,放任他自己扑腾了两下就没了。”
“得亏宫里那两位斗得厉害,巍二爷又行事乖张,自然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不除不快。怨不得咱们见死不救,府里的银子得留着用来保爵位呢,哪能用在必死之人身上。”王嬷嬷替沈氏拢了拢膝头的薄被,又道:“好在这风口浪尖上谁也不敢大动干戈,您散尽家财、到处奔走才没连累了侯府被夺爵。”
沈氏低头只笑不语,王嬷嬷起身放下帐子来劝道:“太夫人早些歇息罢,眼下咱们侯府虽不如从前风光,可到底是您的亲儿子袭了爵,再慢慢挣回来就是了。”
别说沈氏,就是从不过手银钱的崔柔仪也知道这话安慰大于实用,金山银山花了个干净,再往回赚岂是容易的。
沈氏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含糊的缓声道:“有时候我在想,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虽然终于让我的岩儿袭了爵,但阖府过得还不如咱们从前看不上的那些根基浅薄的人家。”
“你说,岩儿和柔仪若知晓了会不会怪我?”
沈氏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自感支撑着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信念正在动摇,又连忙吐出最后一句:“咱们只是…只是推了一把而已,谁让他们自己命薄。”
王嬷嬷点点头没再接话,灯火昏昏的西稍间随即陷入一片无言的沉闷中。
隔着纱帘看着沈氏脸上那点似有若无的悔意,崔柔仪眼前发黑,只觉一阵刀割般的痛感从心底弥漫上来,顷刻间翻滚着传遍四肢,全身的筋骨都似在搐动,只能勉强靠在碧纱橱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怎么会呢?母亲素有贤名,待大哥二哥又亲厚……”崔柔仪喉咙一阵阵发紧,惊骇之下差点呛咳出声。
她拼命掐着胳膊才让思绪清明了些,冷静片刻又后知后觉的想到:崔家这一连串的大小祸事,仅凭母亲一人是无法全部做成的。
如母亲所言,她是顺水推舟,是见死不救,但不是动刀子的罪魁祸首。
那究竟是谁要害他们安阳侯府?
崔柔仪脑袋嗡嗡作响,烦乱的思绪如同附生在心头的菟丝子,悄无声息的长出了细细密密的藤蔓,带着微微刺痛爬满全身,一层又一层的将她紧紧缠绕成一个虫茧,几乎透不过气来。
及至这时,她才深感懊悔。
父兄在世时,她过惯了太平日子,大事小情一概不过问,一心只做个娇小姐。
长年累月下来失了谨慎、失了机敏,百尺朱楼就这么坍塌在眼前竟无可奈何。
今夜无意撞翻的真相如同迟来的利箭,在照不进光的角落里蛰伏多年,此刻毫不留情的自四面八方齐齐射出,每一箭都正中崔柔仪的心口——
她清楚的听见,心里的某处像小佛堂上供奉的琉璃盏一样,四分五裂的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