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您还记得咱们初见时的情形吗?”
“怎会忘记?向来都是你糊涂,何时见爷糊涂过?”
“是啊……可今后,糊涂的人不在了,我希望,希望爷能‘得糊涂时且糊涂’……退一步,海阔,天空……”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呆呆地盯着手臂上的水迹,一时分不清是伏案小憩时印上的汗还是梦里的那个人留下的泪。办公桌上的座机在这时响起,来显上的号码让我刚还有些混沌的大脑骤然清醒,我赶忙接起电话:“小宗啊,怎么……”
“虞老师!批了批了!”没等我说完,同事小宗兴奋的声音就从听筒那一端传来,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虞老师您知道吗?今天整个过程都特别顺利,新上任的市领导特别重视城市文化建设,所以对咱们这个项目特别感兴趣,看了咱们的计划书和具体修缮方案,也觉得可行性特别高,二话没说,当场拍板儿,大笔一挥,‘唰唰唰’签下名字,咱们这个怡亲王陵寝修缮工程就正式获批了!哈哈!四千五百万啊虞老师!光启动资金就有四千五百万!再加上后续款项,咱们重盖一座王陵都够了!”
小宗的情绪迅速地感染了我,让我也想欢呼、尖叫,可我的年龄和身体状况都不允许我这样激烈地表达,于是我只是握着听筒极力地笑,放任泪水像屋檐上的雨一般絮絮滴落,在舌尖散开咸涩,在心里泛起甘甜。
“虞老师,您没来简直太可惜了,院长直说后悔,昨天不该让您跟园林局那帮人去工地的,要是不去,您的腰也不能扭着,这个项目是您一手抓起来的,没想到最后这一响您没听着。”
我清掉一些哽咽,笑说:“远没到最后一响呢,等项目顺利完工,咱们一定好好庆祝庆祝!”
“对对对!哦,虞老师,院长叫我了,我先挂了,回去再跟您详细汇报!”
电话挂断得匆忙,以致在盲音响起之后许久,我仍握着听筒,试图从余温里感受这通电话和刚才听到的那件事情的真实性。惊喜来得太突然了吗?不,我已经为这一天努力了整整三十年,曾无数次做好迎接它到来的准备,却一次次眼看着希望落空,一次次与今天这个结果失之交臂……大概是过程太曲折、等待太漫长,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反而觉得这一切仿佛开始于昨天——那一场南柯梦刚刚醒来,我却抓着梦的尾巴固执地不肯撒手,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画好怡亲王陵寝施工图、做好了完整的修缮计划书,越过层层领导直接呈到院长面前。从那以后,计划书被不断地修改、完善,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院长办公桌上,我要越过的层级领导越来越少,院里的老人一批批走新人一批批来,老院长退休新院长上任……眼看着王陵因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保护而日渐破败,我们的修缮申请却一再以各种理由被驳回,愿意坚持留在团队里的人越来越少,院长对我摇头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连我自己也打起了退堂鼓,不知道那所剩无几的倔强能不能敌得过越发紧迫的时间。
“还好来得及……”我嗫嚅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本脊、边沿都已磨旧的笔记本,轻轻打开,内里却是崭新的,没有一个字。我想把那个幻梦一般的故事记载下来,就当它真的存在过,然迟迟难以落笔,从前,我在等一个契机,今天终于等到了,竟一时找不到三十年前的心态,那雀跃、那悲伤、那思念、那惋惜,都如五谷入瓮,经岁月磋磨发酵,酿成浑然之味,品来醇香浓郁,却难一一剥离描画。但我必须尽快着笔,同修缮王陵的工程一样,我只怕自己时日无多。
想世间诸般情仇爱恨,皆有因果,因果即缘,生灭有序,是以我的故事,也可从一个“缘”字说起,一段缘灭,一段缘起,一场痴念,一身尘埃,说来,不过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