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的新春,阖府上下都过得没滋没味,各有各的不快乐,却谁也不对谁说。快乐和不快乐同样会传播,不同的是,被晕染过的快乐会反射回更多的快乐,可被扩散的不快乐于自己而言并不会有所减少,别人感同身受的,只是自己的不快乐。
果然,在我将这段绕口令似的快乐不快乐论说给花菇子听后,她原本火烧火燎的小宇宙被哗啦泼了一盆水,从头凉到尾。我有些抱歉地说:“别这样嘛,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不也一样?”
她撅着嘴,使劲扯着我窗台上的插瓶梅花,用鼻子哼哧着:“怎么能一样嘛!人家都是跟好姐妹一起去的,放花灯、看焰火,多热闹,偏我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有什么意思!”
我心疼好不容易插好的花,忙着去抢救,握住她的手,打趣道:“哎呀呀真稀罕,花大小姐屈尊把我当成好姐妹了?如此殊荣,小女子可真是受宠若惊呢。”
她将手里的花瓣扔向我,啐道:“边儿去!人家只是随口一说,而且,而且也是实在找不着旁人了……”说着竟有些落寞染上眉间,她看着黏在她手心的最后一瓣梅花,低声说:“以前在家的时候,每逢上元节,都是姐姐带我去看灯、猜灯谜,后来姐姐死了,我被卖到四贝勒府,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在正月十五这天出去过……”
我只道她平时是那样开朗明快的一个人,却不知也有这样一段心酸的往事。“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是啊,这样一个千家团圆、万户举杯的好日子里,谁能不为那火树银花驻目,谁能不被那游人笑语感染?而孤单如我们,无家可归、无亲可依,不相互为伴,又能如何?
我打开衣橱,找出两身颜色鲜亮的衣裳和两件斗篷,将其中一套桃红色的递给花菇子,“换身儿新衣服,我陪你去!银子多多的带,咱们今晚不尽兴不归!”
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宇宙又燃起蹭蹭的小火苗,有点不敢相信地问:“真的?你不在家等十三爷了?”
我撇撇嘴:“我什么时候说要等他了?宫里宴席散了,他还得跟他那些哥哥弟弟们出去花天酒地呢,再说,等也轮不到我等啊。”
花菇子用手在鼻子前扇着,“哟哟哟,我怎么又闻着一股酸味儿了?”边说边从我手里接过衣服,笑着跑回她自己屋去了。
换过衣服,又给白玉添了食饵和干净的水,我才去花菇子屋里找她,把还在描眉扫鬓的她强行拖了出去。
前门花灯会绵延十数里,人龙也一路展开,望不到尽头,与三百年后的元宵节灯会区别不大,只不过少了些光影声电的绚烂效果,多了一份纯粹的热闹喜庆。我想起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场景,少女在花灯会上与姐妹走散,她惶惶然揭开一张张相似的面具,却都不是她要找的人,然而命中注定她要遇到他,要亲手掀开那副昆仑奴面具,面具下的容颜陌生,却刻骨,让少女一生为之颠倒。她的脸,雨霁初晴,一双明眸失神地凝视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声线,温润醇厚,笑靥浅浅勾勒,问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世间情爱,有多少从一开始便是错?认错了人,付错了心,会错了意,表错了情。这一夜喧嚣,这一条街市,摩肩接踵间,将会生出多少一见钟情?又有多少人,能和那倾心相与的人再相见?多少人的荷灯,能飘到意中的彼岸?
或许我也错了,错在低估了那人在我心中的分量,却高估了自己的肚量,一个瓜尔佳氏已经让我夜不安枕,还有不到二十天,他将迎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到那时,我该如何自处?
“阿虞,你看——”花菇子转过头来,欣喜转为惊讶:“哎呀,你怎么哭了?”
我摸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的,这是怎么了?泪珠子越来越不值钱了,还越发的不听使唤,止也止不住。“让灯晃了眼,没事儿。”我随口扯了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想来也没蒙过花菇子,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到得一个卖荷灯的摊位前站下,边选看着,边对我说:“咱们也买一盏放了吧,说不定就能心想事成了。”
我也拿起一盏在手里把玩着,“这么好看的灯,放走了多可惜。”
“傻丫头,荷灯就是要放出去,看着它飘远,对着它许愿的嘛,几文钱一个,有什么可惜的?你呀,就是什么都想得太多太复杂,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不就行了?干嘛还要想这样对不对,那样好不好呢?等你想好了,别人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有你什么戏唱?”
我知她话有所指,便顺着话头问道:“他的桌上,饭不止一碗,早晚菜啊汤啊都得端上来,我又往哪儿摆呢?”
花菇子已经挑好两盏灯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掏出几个铜钱扔给摊主,然后又拽着我往河边走,想了一阵,才说:“要是你觉得做不成最管饱的那碗饭、最名贵的那道菜,那就做他的水。”
“水?”
“是啊,不吃饭他还可以吃面条吃馒头吃点心,不吃鸡鸭鱼肉他还可以吃青菜豆腐,可只有那杯水,加毛尖也好,加猴魁也好,烧开了也罢,晾凉了也罢,始终是一杯水,平平淡淡,却一天也离不了。”
说话间,一条灯河已近在眼前,虽然不是第一次放灯,但我仍被眼前的壮观场面震惊,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荷灯同时漂浮在水面上,如火莲盛放,恣意而璀璨,缓缓流动的光晕与街上攒动起伏的人群相映成趣,仿佛要将水天人间连为一体,不给寂寞和悲伤留丝毫缝隙。
我惊喜地问:“这是什么河?永定河?金水河?”
花菇子忙着借旁边一个姑娘的蜡烛将我们灯芯的蜡烛点燃,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说:“管它什么河,就是一条能放灯的河!”说着蹲下身,将灯放在河面,不断地拨水推流,口中念念有词。
我听不清她念叨些什么,却也被她的兴奋感染,把荷灯推了出去,静闭双目,两手合十,默默许愿,然后睁开眼睛,朝着我的那盏灯飘远的方向喊道:“走吧!走得远远的!”
话音刚落,便由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这么寸,我一来就听见你这句撵人的话。”
“啊!十三爷?!”“你怎么在这儿?”我和花菇子同时转头开口,但前一句喜大于惊的娇呼是她的,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