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浓,我的房门第四次被“笃笃”敲开,这回不是小丫头来问几时开饭,而是厨子老李亲自来问怎么还不叫传膳。我看了看桌上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八点,就让老李把下午做的点心并粥和小菜用食盒盛好,我和他一起送到西院去。
西院并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场面,反而静得出奇,瓜尔佳氏的卧房门紧闭着,想必丫鬟和稳婆都在里面,两名太医站在廊下像在小声商议着什么。十三阿哥背对着我坐在当院的石凳上,不时地抬头向卧房张望,担忧和期待尽数融化在月下这袭清冷的背影里。
我从老李手中接过食盒,刚要走过去,房门便被从里推开,接着,兆佳逸君走了出来,步履有些匆忙地走到十三阿哥跟前,俯下身,与他低语了几句,然后温婉一笑。十三阿哥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将她鬓边的碎发轻柔地别在耳后,又对她说了句什么,惹得兆佳氏霞飞腮际,莞尔垂眸。
这温馨得不能再温馨的氛围却让我瞬间气滞,血液倒流,知道他们鹣鲽情深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我甚至能想象那指尖擦过耳廓时微微的酥麻感,那双手,注定是要执他人之手以偕老的,而我却无可救药地迷恋上它们的温度,贪爱被它们细致抚触的感觉……我开始嫉妒那个有着嫡妻名分的女人,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十三阿哥的一切,名正言顺地陪伴他的欢喜与悲伤,他的手、他的臂膀、他的怀抱、他的亲吻,甚至他的全心全意,只要她想,迟早都将归她一人所有……而我,终将丢盔弃甲一无所有。
也是,我本来就一无所有。
我又把食盒交回给老李,推说肚子疼先走一步,出来后去酒窖拎了一壶酒,又去后花园对月独酌,把能想起来的咏月抒怀的诗词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才养成些疏狂的模样,一栽一斜地走回了我们住的院子。
“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圈儿!”花菇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挡在我和门之间,眼睛里闪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小火苗,压着其实也不怎么低的声音说:“静福晋这一胎凶多吉少啊,按你说的法子,下午一直好好的,刚才突然又疼得厉害,出了不少血,叫了几声就昏过去了!太医用参片给吊着气呢,正在商量着用什么催产药。”
我只觉得头重脚轻,看花菇子也带着重影儿,但她的话还是大概听懂了,用参片吊气?瓜尔佳静姝真该亲眼看看方才我看到的那一幕,真真是比什么都提神醒脑!我一把揽过花菇子的脖子,在她耳边咕哝了几句。她被酒气熏得直躲,奈何力气拼不过醉酒的我,只好捏着鼻子忍到我说完,才一蹦蹦出老远,看魔怔也似看着我,“你得喝了多少酒才能说出这些不着边儿的话!”
我“嘿嘿”一笑,“信不信由你,那些话比什么深山老参都管用。”说着推门进屋。
翌日子时三刻,瓜尔佳静姝诞下一女,过程虽然曲折,结果还算圆满,孩子重足六斤,是个眉目精致的小女娃。可长女的诞生并未给十三阿哥府带来预期中的喜悦,只因这孩子的生日不偏不倚地赶在了五月初五,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这并不是个吉利的日子,极阳之日,五毒出行,尤其是女孩子,生在这一天,便会无端地背上“不吉”之名,就如我们这位小格格,自生下来还没与生母见过一面,瓜尔佳氏半是因为体虚,半是介意这无谓的迷信,一直托言身子乏,连看女儿一眼也不愿意。
生母不待见,嫡母自然更冷漠,就连她的阿玛,也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卯时便携福晋一道进宫去了,直到下午才有小厮来传消息,四贝勒和四福晋也一同过来,让我们洒扫庭院、准备茶点,还要传话给乳母先别哄小格格睡觉,到时好抱出来给四伯父、四伯母请安。我在心中暗笑,这话一听就知道是谁说的!她没进府之前,四贝勒三天两头地跟十三阿哥一起回来,从没这样严阵以待过,如此劳师动众,弄得孩子连觉都不能睡,不知是想张扬她的主母威仪,还是要向四福晋证明什么。
一切准备完毕,主子们才姗姗归来,我混在一堆人中在门口迎接,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回书房,十三阿哥吩咐过府内女眷及下人若无允许不得擅入书房,这里因此成为了我唯一的避难所。黄花梨案几上的笔砚摆设被我反复调整了无数次,脑子里乱糟糟地过着昨天兆佳氏对我说的话,我没猜到的那颗女人心,不知正盘算着要我为那天的行为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一直到贵客离开,我也没等到令我忐忑的传唤,便不由得自嘲起来,人家好歹也是家世背景不俗的皇子嫡福晋,怎会与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计较?纵有不满,她也该朝着即将进门的钮祜禄氏发泄去,哪里轮得到无足轻重的我?然而人生总有许多的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战场上讲究兵不厌诈,情场上亦是如此,在我卸下盔甲,全无防备的时候,敌方变出一把芭蕉扇,一扇子将我扇了个十万八千里,从此竟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了。
傍晚时分,十三阿哥疲惫地推开书房门,盘腿坐在软榻上,我端上冰镇过的果盘,他专心地吃着水果,我走回书案边继续专心地裁纸,两厢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这种快要溺死人的沉默才被他的一个拥抱打破。他从身后揽住我,一手握住我拿刀的手,一手将刀抽出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我的颈窝,轻轻地舒了口气。我怕痒躲开,他却贴得更紧,我笑说:“十三爷有话快说,奴才还有活儿要干呢。”
“手里别拿刀,我怕你一刀捅进我心窝子里。”他手臂收得更紧,我只得老老实实被圈在他胸前,又听他说:“只有咱们俩的时候,叫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万一叫顺口了,不分人前人后地没规矩怎么办?若让福晋听见,还不把我洗剥干净做成肉粽子馅儿?”
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没事儿,咱们府上只做甜口儿的粽子,肉馅儿暂时用不上。”
“爷对我好我知道,但为了平安度日,我得时时刻刻谨守本分,不敢逾矩。”
“我只想听你叫叫我的名字,从未听过,不知从你嘴里唤出是什么感觉。”顿了顿,他将我转过来,与他面对面,彼此心跳相抵、呼吸可闻,“放心,我一定让你能无所顾忌地唤我的名字……阿虞,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我柔顺地点头,“好,我等着。”心里却生出莫名的不安来,好似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