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十月初一,我拎着早就备好的酒、小菜和寿面,去墓前为他庆生。
“胤祥,这地方叫‘云溪水域’,名字好听吧?依山傍水,林丰树茂,是处极幽静的所在。真好,终于就剩你和我了,再也没人来打扰我们了。”我把酒菜依次摆好,倒出两杯酒来,自个儿和自个儿碰了杯,“这酒是我从前打工那家小酒馆的,没想到那馆子还在,老掌柜已经回家颐养天年去了,现在是他儿子在经营,倒是这酒没变,酒底子混在一起再兑上水,寡淡得很。这些菜都是你喜欢吃的,在这儿没法做太复杂的,韭菜炒鸡蛋、酥炸小银鱼、干煸莲花白、京酱肉丝,还有这碗面……你悄悄说,是我做的面好吃还是福晋做的好吃?算了,寿星最大,不为难你了,我先干为敬,生日快乐!”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酹地。
酒精迅速地蒸发,剩下的水,悉数化作眼泪。我抱膝坐着,头靠在墓碑上,心潮翻涌,哭得不能自已。三十年的悲欢离合排闼而来,关于他的每一个细节都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眼前一一闪过,从初见,到永诀;从青葱,到成熟;从互生情愫,到抵死缠绵……岁月太长,回忆太多,以至于有些模糊得只余美好,有些仓促得来不及深记。我何德何能,能得他一心倾予?被他爱过,又怎么可能再爱别人?
“胤祥,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好,可倘若我继续一意孤行,恐怕更要累你前程……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不知道……所以我用孩子作借口,决绝地将你推开,想着时间可以冲淡感情也冲淡伤痛,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却不能让你真的好……‘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死不能抚汝以尽哀’,胤祥啊,我是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啊!”
胤祥,你若泉下有知,请许我与你长相厮守,今生已尽,唯盼来生,若可,请别让我孤独长留。
两年后,怡贤亲王陵园全面建成,其时恰逢怡王祭日。
我依旧提了酒菜来与他说话,只不过酒已不是寻常的酒——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用药,用在酒里,用给自己。
雍正十年五月初四,我枕在刻有他名字的石碑上,沉入一场永不醒来的酣眠。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位置,正好是这本笔记本的倒数第二页,我摘下老花镜,轻轻揉捏着睛明穴。这三个月来,白天跑工地,晚上爬格子,体力还真有跟不上,老了,确实是老了。
复古座钟的时针发出“咔嗒”一响——零点,新的一天开始了,距离我退休的日子还有二十二天。
“二十二天……”我嗫嚅着,手轻轻翻开本子,曾经的雀跃、悲伤、思念、惋惜,在字里行间细细剥离,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我甚至能想起他说每一句话时的表情、语气、细微的动作,连声音也清晰可闻,就像他正站在我面前,或是将我拥在怀里,温热的气息缭绕在我耳边——
“阿虞,跟你一起玩儿特别高兴,比我一个人的时候高兴。”
“不碍的,你的脸都快滴出血来了,平衡平衡就好了。”
“就算一辈子很长,我还是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一辈子更长……”
“对不起……阿虞,对不起……”
“若你有个万一,我该怎么活……”
“阿虞,咱们也生个孩子吧,属于你和我的孩子。”
“以后不准你随便看别的男人,更不准当我面夸别的男人!”
“阿虞,你过得可好?不见我、没有我打扰,你过得可好?”
心脏突来一阵痉挛,我捂着心口,静等这不适缓解。
时针指向两点的时候,本子重又翻到了尾页,我拿起笔,写下后记:
仿若一场梦,梦醒后看似一切如常,却已物是人非。
出院后,我一个人去了涞水县东营房村,云溪水域的残败荒芜触目惊心,令我心痛。经过深思熟虑,我去医学院办理了退学手续,又经过一年的自学复习,考上了文物保护技术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顺利地进入当地的文物局工作,走上了为怡贤亲王陵寝修复工程奔波的路途。
四十年,夙愿得偿,王陵修复工程启动,我也终于将那场“如尘一梦”记录完整,此生圆满,再无奢求。
拿到退休证的当天,王陵修复一期工程竣工,当地政府领导、有关部门负责人和项目主要负责人、参与人员在云溪水域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我也受邀在列,以“前总设计师”的身份,见证了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
仪式完毕后,我婉拒了庆功宴的邀请,没跟小宗他们一起回城。待众人离开,刚还热闹非凡的陵园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如此处三百年前的样子。沿着石板路慢慢走回神道碑前,早有人肃立碑前,静静地凝视着那上面按原迹重新加深过的一行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怡贤亲王神道碑。
“老姐姐。”我叫道。
楚兰闻声回头,朝我轻轻一笑,“阿虞啊,谢谢你了。”岁月镌刻的脸上,仍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姣好容颜。
我走过去,与她并肩而立,也看着那行碑刻,问道:“老姐姐,你说,他半生鞠躬尽瘁,就换来这八个字儿,究竟值不值啊?”
她思忖片刻,不答反问:“你为那一场‘梦’,孤身一人四十年,究竟值不值啊?”
我侧过头看她,她也看着我,然后不约而同地开口说了一个字:“值。”
日落时分,她邀我一道回城,“老王带着姑娘和姑爷在家里做饭,小儿子的车在山下等着咱们,孩子们都让我一定得把你请到,他们要为虞阿姨光荣退休好好庆祝庆祝。”
我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去住处拿了行李,我们老姐俩相扶着往山下走,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身形健硕的年轻人小跑着迎了上来,动作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然后粲然一笑,俊朗的脸上隐约可见另一个人的模样。“虞阿姨!妈!我爸来电话说菜都做得了,就等咱们了。来,妈,我拉着你,你拉着虞阿姨,天色暗了,你俩跟着我走。”
我与楚兰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风轻柔地拂过树梢、拂过草地,拂过寝园中的一沙一石,有清幽的笛声,随风飘散于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