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狱卒顶着冻到僵硬的头盔抬头望去。
阴沉漠漠的天空之中,自高处骤然出现什么东西滴下。
温凉,湿润。
还染着一些红。
皲裂的手抹去眼睑上的血,随手挥了挥,落进寸草不生的干涸冻土缝隙中渗开。
周围登时传来困狼悚然的低吼嘶鸣声,顺着微渺血腥气撞破牢笼,垂涎又贪婪地撕咬着远在天边的食物。
一阶。
一阶。
冰冷的百阶铁梯,长不见尾的黑红痕迹蜿蜒伏爬在寒霜之下。
高高架起的行刑台终于施舍了腐虫一丝光亮,锁链钩起千斤万顶的铁柱两端,堪堪压坠着跪坐的散乱骨架。
刑具之下,那人身形枯槁,如一具风化干尸,毫无生半分气。
赭色的麻布囚衣裹身,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肌肤。
“晏氏,你可知罪?”
刑官威严的声音自另一座高台传来,宛如撞钟:“天贺岭一战,晏氏一意孤行蒙昧率军,致使三万无辜将士白白殒命,葬身万人血坑!”
刺人的萧萧声呼啸而过,久久,没有听到行刑高台传来回音。
时辰未到,刑官微微侧身,恭肃地向后方更加高耸的阙楼俯首揖礼。
乌云冽风从石雕日晷之上席卷而过,晷针如穿喉枪直戳盘面,司巫肃立其旁,神色凝重。
整个苍洲大地皆尽收阙楼眼底,向远处刑台望去,挨山塞海的渺小百姓不断地朝高耸入云的阙楼愤喊着——
“处死晏贼!以正天法!处死晏贼!以正天法!”
一片。
两片。
什么东西冰冰凉凉,落在脸上,一触即化。
他终于微微抬头。
下雪了。
久未见光的脸在触碰到风雪的那一瞬寸寸皲裂,新旧交叠,绽出无数道凹凸不平的血口。
雪花试图覆盖,却无济于事。
自阙楼明殿中,缓缓走出一人,身长九尺,青狐裘高裹,所到之处如同千军万马,带着踏平山河的压迫之感。
阙楼殿内众臣俱是惊骇,顷刻间伏身俯跪大片。
冕旒之下,蜂准长目微微狭起:“为人子者,你手刃生父,叛离氏族;为人臣者,你假传军令,内通外敌。”
“晏氏,你可知罪?”
行刑台上的铁链微不可见的轻轻晃动,形销骨立的关节发出错位的扭曲声。
还有那个人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
轱辘碾过一般,碎哑不成调的声音压抑不住地从胸腔中泄出。
那张残破的脸忽然笑起来,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越来越响,突兀地回荡在苍洲的大地之上。
大片乌墨黑云从四面八方迅速涌来,波骇云属,飞快蚕食微弱的暗日。
霎时,整个苍洲都被压成了茫茫黑夜!
一道似从刀刃上磨出的声音就在此刻传出——
“臣,何罪之有?”
狂风肆意割向苍洲,日晷漆黑一片,不见丝毫光亮,好似天塌地陷。
边塞号角又起,战马蹄声疾驰,响彻云霄。
“臣!何罪之有?!”
远处,一匹踏雪乌骓自千里外,如同闪电般风驰电掣,连连破过数道关卡,孤身奔袭而来。
刑架边的狱卒急速戒备,立地化作一道人形盾牌卫戍。
马上之人双手脱缰,任由踏雪乌骓骋行,拉弓搭箭没有丝毫犹豫,紧绷到极致的弦向着行刑台数箭连发!
但那也已无济于事,刑台之高,即使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也。
铁山之下的将死之人苟延残喘,忍不住地望向冰原之中那一抹飞驰的黑。
阙楼上,司巫望着黑沉沉的天象惊骇,顾不得失仪,颤巍巍地踉跄奔向主殿。
“天狗食日,苍洲——将有灾劫降临!”
帝王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只是微微一挥手。
“啪”地一声,高台上的刑官拍案暴起,将亡命牌重重一掷。
“怙恶不悛,天道肃杀,斩!”
刀斧手得令,狠厉按下那颗不断狂笑的头颅,摸黑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将砍刀喷得森亮。
新发于硎的锋刀被高高举至乌色之中,旋即猛地向断头台劈下!
“三途六道苦,此生梦一场,但得身心净,作别回故乡!”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绥我眉寿,黄耇无疆!”
头颅落地,断颈处的血喷溅在四周。
空荡荡的天井之中,卦台摆于四方正中,台上吟唱着的巫祝手起刀落,头颅自阶上滚下,直至撞上人群最末的一双织成履停下。
三途六道苦,此生梦一场,但得身心净,作别回故乡。
她为何总是听见这句话?
五色幡旗在空中狂乱飞舞,旗角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天空暗日高悬,昏暗森郁。
黄铜色的锣片还在震颤着轻鸣,拉回了她神游的思绪。
黎枝燃低着头,猝不及防,撞见羊羔还未来得及合上的眼睛。
死气,空洞。
她的右手擘指指尖没由来地抽疼了一瞬。
黎枝燃侧目望去,其他人皆围立于卦台之前,神色无异。
收回视线,黎枝燃却发现巫祝那双布满白翳的眼睛正直直看着自己。
巫祝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将刀刃反插在龟甲之上:“卦将成,请黎氏子孙上前。”
话音落下,人群中便自发走出面容相似的一男一女,神情中都带着一丝傲慢。
苍老的巫祝朝两人的方向侧目,却摇头:“还有一位。”
“我膝下只有这一子一女,巫师莫非弄错了?”立于最前面的贵妇的鬓上珠翠环绕,黑貂之裘没有一丝杂毛,整个人看上去雍容华贵。
虽是疑惑,黎府主母郑容华的声音里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