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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祝不语,只是仰头望向乌云密布的霾色天空。
布满岁月折痕的脖子向后折成诡异的角度,如同被俯身一般静止,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还有一女。”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望向一处——
不起眼的人群之后,一眼扫去,瞬间便被一张骨相与其他众人格外突兀的脸攥住视线。
单薄的冰蓝色身影肌肤素白云如发,狐裘披笼在直裾袍外如雪雾般剔透,风抚过时,勾勒出匀称得恰到好处的骨与肉,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我倒是忘了。”
郑容华头也未回地淡淡道:“既然巫祝开口了,枝燃,你也上去吧。”
即便看不见,黎枝燃也能感受到黎府众人此刻千奇百怪的眼神。
在郑夫人之后,黎太史还曾有过一位夫人,虽然出身家世不如郑氏显赫,可模样极是惊为天人,不施粉黛亦灼若芙蕖。
即使这位二夫人早有婚约在身,黎太史也一片痴心不改,竟真等到了二夫人解除婚约,黎太史便将人纳进了门。只是世事难料,二夫人为其诞下一女后便得了失心疯,此女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黎太史起初还常去二夫人院中照看,渐渐地,朝中事务繁多,便也不再去了。二夫人与这黎府的四姑娘终日呆在院子里,与世隔绝。
没过多久,姬氏前朝大乱,这位二夫人不知怎的非要带着小女归宁望母。这一去,便在路上遇上了亡命之徒,二夫人命丧黄泉,其女下落不明。
本以为此女必死无疑,但未曾想几日后,黎老夫人将一幼女领回了黎府。
“黎枝燃”,便是这位早亡夫人之女的名字。
黎枝燃并不想上卦台。
巫祝这里所言的另一女,这一女,并不是她。
她是黎枝燃,黎枝燃却非她也。
而且郑夫人之所以特意从西绥远道请来巫祝,便是赶在临别之际为她的一双儿女敬问天命。
明日,便是他们这群世家子女入鹿央的日子。
前朝覆灭,新立苍洲,将前朝姬帝所居都城朝光改名为鹿央。
亓帝定都鹿央后广纳贤才,特意招揽苍洲各郡世族子女入鹿央官学。
只要有所成者,即可得亓帝亲笔谕旨,受封官职。
郑夫人回头见她不动,有些不悦地唤她:“枝燃?”
黎枝燃压下思绪,顺从地素手拎起裙摆,刚要迈步时微微一顿,旋即从未瞑目的羊首上跨过。
风愈发狂烈,三人分立卦台之侧。
巫祝举着一捆写满了经文的幡旗,绕着三人在头顶上挥洒一圈:“右手指尖自上而下过刃,将血滴于龟甲之上。”
同辈之中黎枝燃年岁最小,待兄姊划完刚要伸手,旁边传来一道不屑的声音——
“身份不明的野女,也配祭我黎氏先祖?”
另一道女声更是盛气凌人:“先祖有灵,可不认你的血。”
黎枝燃眉眼如云似水般安然,不见半分恼意,神色自若地将手指从刃上利落划过。
指尖痛感更重,血落下,沿着龟甲背壳的缝隙中漫延。
“兄长阿姊说笑。”
从前二夫人还在的时候,郑夫人尚能维系几分情分。现在黎府彻底交由郑氏打理之后,二夫人就仿佛从黎府抹去一般,连带着黎枝燃也被排弃在外。
黎枝燃捏着落血的指尖交叠于腹前,望向二人温婉一笑,安静地退至一旁。
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
既然他们两人这么笃定,她又何必多言自证。
更何况还是伪证。
巫祝背对众人,衣袍遮去了他的动作,所有人都不知道,火烛游走之处,龟甲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久久的死寂愈发诡异,不知从何时开始,成片的云忽然翻涌,寒风似剑在空中乱舞,幡旗竟全部倒扬向上,铃铛声声催人。
那道背影久久伫立,郑夫人站在最前面,看了一眼这阴晦不明的天:“巫祝,请问卦象如何?”
“卦象......”
苍老的手犹如受到指引一般,不受控制地抚向龟甲。甲壳竟似活了过来一般,疯狂吸食着一切可及活物,血液瞬间沿着沉淀多年的纹路涌现倒灌向中央聚集!
每一条缝隙都被浸染在赭色之中,看上去如同密密麻麻的蛛网。
巫祝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模糊而锐利,就在他转过来的那一刻——
轰隆!
骤然乍闪的白光划破层层云障,照出巫祝那张脸——窥见了天机的凡人皮囊承受不住来自上苍的诘问,便要接受罪责鞭笞,献祭灵魂,结满了白翳的眼睛也瞬间脱落而出,渗出血痕。
“——已成。”
一声惊雷凌空乍起,郑夫人脸色巨变,貂裘之下的玉指紧紧地攥起。
台上,只剩枯骨的巫师如同被操纵的皮影木偶一般,人皮捧着卦龟一步一步,自阶上而下。
那空空如也的眼眶看向虚空之中的某一处,喃喃道出了他这此生最后一句卦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