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桢提着裙角去齐瓒牢房门外,小声且悲伤地唤她:“二娘,二娘,我来瞧你了。”
齐瓒只咬牙咬到脸上都变了形:“你来瞧我做什么?瞧我怎么死吗?你,你明明答应我,要为我家声张,为何还……”
这话出口,不单是齐瓒,便是锁在周遭女囚牢里的齐家女眷,也一并瞧了过来。
暗暗的牢房中,她们的眼睛,像极了想要啃噬她骨头的鼠。
“我也想问为什么。”姬桢委屈,甚至还掉泪了,哽咽须臾,方恨声道,“你们便是恨我伯父,为何要在信笺上下毒?你们可知,这会害死我怀王府上下!若是伯父驾崩,天下又要归什么人——你们刺王杀驾,无论如何都是要阖族处斩,又何苦来坏我?我们不是自幼儿便一同玩耍的么?你们怎能如此待我!”
齐瓒目瞪口呆:“信笺上下毒?”
“你们难道不知道?”姬桢一怔,肩膀犹在冰冷潮湿的牢房里颤抖,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死死盯着齐瓒,“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齐瓒脱口道,旋即望向祖母。
齐老夫人亦是愕然。
姬桢看看齐二娘,再看看齐老夫人。
牢狱之中,一时静默,只有女眷们的呼吸声。
惨白日光自天窗落下,再没有胭脂香粉的旧日贵女们个个都像鬼。
“……没有下毒,”齐老夫人缓过神来,低声道,“我们没有下毒,郡主,郡主明鉴——若是不下毒,凭我们二房干干净净,圣人也不会如何我们,大不了,便是辞官归隐……可若是下毒,诚如郡主所说,无论是谁继承大统,齐家都要阖族伏诛!我们,何苦来着?”
姬桢微启唇瓣,茫然地看着齐老夫人:“可是,孙医正说,信笺上有毒啊。有几张信笺是被粘在一起的,便是那粘在一处的地方,涂了毒药……”
“孙医正?”
“是啊……伯父最信他了。”姬桢道,“他剪了一角下来,验过,是有毒的——那匣子,我带进宫的时候,还盖着你们的火漆,更没有人动过的!若不是你们下毒,难道……”
“孙晋?”齐老夫人仍是追问。
“……就是那个,个儿不高,有些肥胖,总爱笑着的孙医正。”
齐老夫人的嘴角突然一咧,面上皮肉哆嗦起来,干瘪的嘴唇不断颤抖,嗓子里骤然冒出一声笑。
“就凭孙晋说有毒,我们合家人便在这里等死吗?!”她愤怒地咆哮出来,“孙晋说有毒,便是有毒么——好生不经!郡主,你去告诉圣人,把有毒的信拿来!老身吞给他看!但凡老身吞了信便死,这一家老小随他处置!可若是孙晋诬告齐氏,我们如今虽只是个侯府了,也不能叫他们好过!”
姬桢满脸惊恐,似是被吓到了,求救般望向齐二娘。
齐二娘亦已经哭起来了:“郡主,我们真的没有下毒,是孙晋诬赖我们。难道,难道圣人没有多召几个人,来一起掌掌眼?”
“……”姬桢摇摇头。
齐二娘仿佛被抽掉了骨头,几位齐家妇亦低声抽噎起来。
便是衙门审案子,也晓得孤证不立,一个人验过的证据,总要另一个人再验一遍。
皇帝怎会不晓这个,只不过……他不信齐家。
虽然入了诏狱之后,齐氏女眷并未受刑,可总有狱卒传来消息——虽不知真假——齐峻的两个儿郎,已经因为腿上受刑太重,没撑过去,没了。
齐老夫人是继室,原本叫齐瓒送信,也是抱着舍去大房留住亲生儿女的念头的,那两个继孙,在她心中也是必死的。
可听闻他们被活活打死,而二房并不能置身事外,齐老夫人便陷入了无边的恐慌之中。
如今听闻皇帝连多请一位御医验看都不肯,便匆匆将他们投下狱中,心中最后那点子盼望,也就没了。
皇帝是不想留下齐家了。
那匣信,能舍去大房,却保不住她的儿女性命。
齐老夫人的笑声,简直宛如深林鸣叫的枭鸟。
但……
她不能就这么死。
在一阵几乎癫狂的大笑之后,她沉声道:“郡主,老身有话要说,你且听老身讲完——圣人信任孙晋,难道孙晋便是忠君之人?何不遣人去查查孙晋的往来——他确是不曾与济王府走动,可他走动的人,难道也不与济王府交好?如今假作与济王府毫无牵涉,哈,哈哈哈,当我们都已然死了不成!”
姬桢一脸“我只是个小娘子我能懂什么”:“他走动的人?”
“沈家出诗集,可也没落下孙晋的几首劣作!”齐老夫人道。
“沈家么……不能吧?”姬桢一皱眉,“沈家很是忠君的,前几日,宁齐先生还自请出任代郡太守呢,他们现在很得伯父重用。”
“宁齐”是沈弛的字。
姬桢知道,齐老夫人自然也知道,她愣了一霎,旋即竟扑上了狱门,双手紧把粗糙的栏杆:“你说什么?郡主,沈弛,沈弛要去代郡做太守?圣人答应了吗?”
姬桢点点头:“听说是答应了。”
“啊!”齐老夫人的指甲抓着木栏,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一声尖呼,“沈家,沈弘定是要借机杀我儿!”
戍守代北的,可是她肚里生下的,她怎么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骨肉也被算计丧命?
“郡主,郡主,齐家二房不曾做过辜负皇帝陛下的事!”她疯了一般用头撞栏杆,猩红的血水从她满是皱纹的枯干额角流下,狞厉地染红散在脸边的花白发丝,“我的峨儿,我的二郎,是因听他阿兄的指派,才一时糊涂,不曾举告!我们不想谋反啊!郡主!倒是沈家,沈家背后……”
“老夫人!”姬桢连忙制止她,“这不是我该听的话!”
可齐瓒也求起她来:“桢娘……不,郡主,您就替我们再传一句话吧,请陛下派一位大公无私的官员来,让我祖母把话说完……齐家若是有罪过,该当的罪,我们不敢不认,可是,我们不能替真正的逆贼挡了刀啊!”
姬桢扫了一眼牢房。
齐老夫人不撞栏杆了,跪在地上叩首:“郡主,郡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