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没过多久,就有老皇帝突发急症、缠绵病榻的消息传来。
听说是为着那日的酗酒。
这消息就像是一块石子投进了平静无波的湖水,霎时便惊起阵阵波澜。虽然顷刻便归于平静,但底下已是暗潮汹涌。
太医院会诊了多少日,皇后和太子也就领着众人轮番侍疾了多少日。早先风头正劲的那些道士此刻也都夹起了尾巴,低调做人。
乾坤宫里头人员来来去去,宁清越冷眼瞧着病榻前众生诸相。
有平静自若者如皇后,有彷徨和解脱者如某妃,也有暗怀鬼胎蠢蠢者欲动者如某些成年皇子者。
真正在为老皇帝牵肠挂肚、悲痛欲绝的,似乎只有贵妃一人。不过短短几日,本就不算丰腴的她生生瘦了一整圈,素来光彩照人的面容也添上些许憔悴。
而她原是最爱俏的人。
好不容易将贵妃劝走稍作休息,宁清越立在床前,安静地看着老皇帝的睡颜。
闭眸躺在榻上的他与往日模样大为不同,宁清越也很少这般仔细地看过他。
他已然不再年轻,也不再意气风发。
寻仙问道和纵情酒色极大地损耗了他的身体,使得他过早地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宁清越恍然惊觉,他竟已衰老至此,而自己似乎也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反反复复折腾了好些时日,老皇帝最终侥幸保下一条命来。但他也因此伤了根本,每日汤汤水水灌下去,勉强吊着一条命罢了。
与此同时,这场急症似是还伤了脑袋。老皇帝醒来后,甚至否都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刚醒那会儿还能够发发脾气,到后来便只对几个特定的人有反应,最后便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国君如此,军政大权便彻底落到了太子手里。纵以往辅政的经验让宁容琮接手起来更为得心应手,但朝堂背后的暗流涌动还是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而宁清越则趁着这人心浮动,所有人都无暇他顾的空档,暗中探查起那夜老皇帝的话中深意来。她未动用和其他势力沾亲带故的那部分能量,故而相对来说探查起来阻碍重重。
但冥冥之中,宁清越相信那股在万寿节布下大局的势力会再次出手,给她想要的真相。
至少是它想让她知道的真相。
宁清越并没有等很久,很快便有侍女携整理好的情报来禀。纵使口中所述情报着实骇人听闻,侍女表情和声调也不见任何波动。
在宁清越出生前后,正是老皇帝疑心最重的时候。彼时贵妃父兄在前线连连告捷,又逢贵妃在宫里出乎意料地诊出喜脉,一时可谓是双喜临门。
流水一般的赏赐送入贵妃所居的长乐宫,数位医女也因此常驻长乐宫,生怕她出半点差池。
但分娩就是在过鬼门关。
纵使受到精心照料,贵妃也曾一度难产。接生的婆子和医女费劲全力,才勉强使得母子平安。但贵妃也因此彻底伤了身子,再难有孕。
纵如此,老皇帝也绝不会允许贵妃拥有一个皇子。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在下令秘密抱走那个男婴,并示意解决掉他的同时,还自宫外抱回了一个女婴,也就是宁清越,充作亲女掬养至今。
他对这个冒牌货极尽荣宠,更是破例在她出嫁前便赐下实封。其食邑也是多达千户,令无数人侧目。
无怪乎罕有人会对宁清越身份起疑,即便她生得与老皇帝和贵妃并不算相像。
与此同时,宁清越还得知,那个本应早早死去的男婴,至今尚存于人世。
不知为何,他没有被彻底解决掉,而是幸运地被一对恩爱又善良的平民夫妇收养。那对夫妇没有孩子,也便把他视作亲子教养。
时光如流水一般逝去,一家三口的日子虽不算富裕,但足够温馨。
然而好景不长,差不多就在两三年前,那对夫妇不幸病逝,仅给他留下些许单薄的家产。
而现今,他孤身一人住在京郊一座小院里。
这是它想让宁清越知道的真相。
可它大抵不知道,宁清越在某种程度上,并不太在乎它给出的真相。
她只相信自己想要的真相。
暮鸦驮着夕阳向西而去,晚霞灼红半边天,傍晚昏黄的光线柔和了宁清越略带凌厉的眉眼。
宁清越不太为这个所谓的真相惴惴不安。
纵使始作俑者,也就是老皇帝已然丧失行为自主能力,但总体来说,不希望他归位的人远比希望的人要多得多。
只要利益矛盾存在一日,宁清越便能稳坐晋阳公主之位一日。
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都是她天然的、也是最稳固的同盟。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想去见他一面。
去亲眼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去看看他现在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今晚夜沉似水。浓云遮尽了月晖,连星子都不剩几颗。在悠长的打更声中,有人叩响了门扉。
“谁啊?大晚上的。”
“还让不让人…”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慢慢吞吞地来开门。来人的抱怨声在看到门外一主一仆时霎时吞了回去。
二人皆戴着帷帽,明明一句话没说,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张二显然被镇住了,愣生生地问:“你们是有啥事吗?”
“我家小姐有事要找你家公子,不得已才深夜造访。”
“哎,那我去…”张二边说着边转身,突然又顿住了,“公子…”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一青衣公子立于屋檐之下,他的面容在晦暗的烛火下瞧不分明。
但似乎,他对今晚这不速之客并不意外。
宁清越微微仰颔,她的目光同青衣男子在夜色中相撞,似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厮杀。随后一道清婉的声音率先打破了寂静,
“不请我进去坐坐,喝一盏热茶么?”
“居室简陋,粗茶三两许是入不了小姐的眼,”
“无妨,”似没听出男子话里的拒意,宁清越径直跨过门槛,步入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