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久安扣碗起义的故事,高祖实录上并没载述。而高祖驾崩时,白柳叶尚未入宫,只能是追随朱久安打天下的火头兵辛十力,对他讲过此事。
当年十六岁的火头小兵,如今已是已届知命之年的武英将军了。可是明面上,辛将军领兵巴蜀,白柳叶长驻金陵,二人并无私交。
连通今博古的言五爷都不知道的遗闻轶事,白柳叶缘何知道?阿蝉猜想,也许这故事中还隐藏着第三人。
阿蝉抬眸,就见白柳叶望着众女瑟缩而畏惧的瞳孔,那双凤眼愤怒地瞪圆了。
她们歉疚惶恐的样子,似乎不足以消解他心中的恨意。
白柳叶忽一扬手,将手中的茶盏狠命掷下,发出尖锐而凌厉的刺响,惊得人心突突乱跳,耳蜗中嗡嗡作响。
“若无这粗鲁吃完的半碗饭,尔等皆是胡虏腹中两脚羊!哪里还容你们在此骄横不逊,大放厥词。”
秀女们的脸上显出惶恐畏怯的神色,身子不住地发抖。
瑟瑟秋风中,白柳叶意倦神疲地微阖了眼,摆一摆手,说:“都散了罢。”
等到秀女们七七八八地散去,阿蝉才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裙,低头掸一掸身上的灰,她听到一步近似一步的足音,总觉得那人踩在了自己的心坎上。
“阿蝉告诉我,你母亲在哪儿?”白柳叶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嘴唇微颤,眼尾潮红,犹如红梅溅泪。
“我不知道。”阿蝉摇头,这不是谎话。
对于爹娘姓甚名谁,是生是死,她一概不知。
白柳叶眼中凝聚起一丝茫然,又问:“你是被谁养大的?养你的人叫什么名字?”
阿蝉一顿,“姑姑养了我六年左右,后来我们就走散了。我姑姑擅使少林齐眉棍,江湖人称墨齐眉。”
这是她做细作以来,说得最多得一句谎话。
她的姑姑不是与她走散了,而是被言五爷的人抓了。
“是你,就是你……”白柳叶渐渐激动起来,俊美白皙的面颊上泛起喜悦的红光。
“不,她不是,我才是!”一道白影闯过来,挡在了阿蝉的面前。
正是方才带头闹事的白衣孤女。
“叔叔,我才是你的亲侄女儿!我是大妞啊!”白衣姑娘着急地介绍自己,生怕被阿蝉抢走了金陵侯似的。
然而白柳叶听了这话,既无惊,又无喜,嘴角撇下一丝讥讽,目光沉沉,十分肯定地说:“你不是,咱们家没你这么丑的闺女。”
大妞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小脸煞白,两片薄唇抿成一线。他怎么能顶着这张艳绝天下的脸,说出如此刻薄无情的话。
阿蝉侧脸瞧了瞧大妞的容貌,与丑字并不沾边,能留到金陵选秀最后一关,怎么说也是小美人了。只是站在光彩照人的白柳叶面前,这一星半点的美貌就被衬得普普通通,毫无特色。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我回答的也是白羽箭,因为我爹就是为了救我,被人暗箭杀害在林中,从此我就成了孤儿。”大妞用衣袖掩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然而白柳叶听了无动于衷,反而对阿蝉说:“把你的手给她看看。”
那是一双纤长白皙却布满硬茧的手,尽管言五爷教她用羊乳与蜂蜜养护过,有些痕迹却始终不会消失。
大妞看了阿蝉的手,瞳孔一缩,下意识揪紧了裙摆。
自己的手保养得宜,一丝皱纹也无,这不是孤苦少女会有的手。
大妞讷讷解释:“我被好心人收养,并未做过粗活。”
白柳叶厉声呵斥:“那你就该报备养父的名字,而不是自诩孤女,混淆视听。”
大妞膝头打弯,扑通跪下:“我错了,我只是想着,以孤女的身份进守备府,好与叔叔相认,并非枉顾养恩。”
“叔叔?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是你叔叔?”白柳叶冷嗤一声,仿佛已然洞察了她的谎言似的。
大妞忙从衣领里掏出一个赤金福禄寿金锁,双手举到白柳叶面前,“这是我从小戴在身上的寄名锁,上面錾着我的生辰八字,我是庆元初年二月十五出生的。”
白柳叶瞥了一眼,眼眸微转,目光如同夤夜中的猫瞳一样,浮起一层透亮的光晕,散发出幽深的冷意:“你是照样重打了一个。”
“不……”大妞吱唔了半晌,才摇头说:“从我记事起,这东西就在我身上,我并没有撒谎。”
“那就是养你的人,照样重打了一个。”白柳叶并不在意她有没有说谎,他只是说出了他确信的事实。
不是偷抢过来的旧物,而是照着旧物重制的新物。
阿蝉从小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一样,比常人目力、耳力、嗅觉、记忆力都要强上许多倍。
同样的两只空碗摆在她面前,她可以判断出,这两只碗在洗干净之前分别装了什么食物。
这不是她特有的能力,她姑姑也有,想必这位白侯爷也是有的。
看似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们可以看出彼此分厘毫丝的区别。
“除了谎话,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白柳叶掸了掸衣袖,展眉一笑,情绪平和得就如闲话家常一样。
大妞咬了咬唇,被他那种半是揶揄、半是莫测的冷笑,激得浑身不自在,开口之前犹豫了半晌,不似方才那样笃定无疑。
“当时我两岁不到,许多事记不太清,只记得我爹背着我与叔叔、姑姑在三岔路口分别,各自逃命。为了将来让我好与亲人相认,姑姑拔下头上的莲花簪过火烫了,烙在了我的右臂上,我当时痛得尖叫起来,惊飞了林中鹰雀……”说着,大妞就徐徐向上挽袖。
白柳叶抱着手臂立在照壁之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抖落出所谓的证明。
果然有一个陈旧的莲花烙印在她的胳膊上,花形呈暗粉色。
白柳叶朝树上招了招手,一个黑衣姑娘应声而下。
“侯爷,有何吩咐?”
“云燕,你给验验。”白柳叶颐指气使。
那个叫云燕的姑娘神色冷漠,握着大妞的胳膊,朝伤口看了眼,当即说:“莲花烙印伤成于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