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
在漫长的神生中不算多长。
对于吸收天地灵气孕育的神女离颜来说,那棵由神鸟青鸾的羽毛幻化而成的树就是她的全部。
世间千年,如她一瞬。
她守在天阙的最北端日复一日,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离颜只属于那一方天地,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直到有一天遇见了一个人,将她尘封的心给唤醒。
“你是谁?”
那时离颜倚靠在神树旁,低垂着眸子,只下颌轻轻抬起,显然有点兴致索然。
但是她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出来,只是用一双漂亮的,空洞的眸子盯着他问。
她是天生地长的神女,淡漠凉薄至极,很少有人或事能够让她挂心。
天阙北端,有一境名为北冥,以执念极深便渡不过的北冥之海隔绝尘世万物。有情人到断情时总爱在此分别。
以火焚烧过往的情意难免留下会灰烬,而北冥之海的水却能消融万物,便是记忆也腐蚀的分毫不剩,无爱无恨,从此孑然一身。
北冥神族擅乐,其中以七弦琴为最绝。北冥也因此结识了那位神鸟青鸾的主人,与之常常来往。
那日北冥的帝君承颐手握着一根青羽丝弦意欲将其沉入水中,是离颜第一次在意除神树神泽以外的事情。
她出手阻止,压低声音问他:“北冥的帝君,你为何要将其毁之?”
承颐久居高位,周身有说不出的雍容雅致,偏他又身形清瘦,给神色添了些凌厉。
他似乎识得她是谁,但见到她的样貌眼底还是闪过惊愕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愫。片刻之后便化作凄然,苦笑一声,眉头紧锁。
“此丝弦是上古所得,一位故友之物……需以魂弹奏方能得乐声,若作刑罚,将受罚之人的神魂一片一片割裂开来,比起凌迟不逞多让。”
“这样的痛,如何能代替,又该怎样偿还呢?”
“既然无法偿还弥补我所犯下的过错,终日睹其物也只是徒增痛苦,不如自此让它从此消散,从此世间再无此等残酷刑罚,也不会多一个像我这样的事后悔过之人。”
接过他手中的丝弦,离颜有一瞬间的出神。
她拂袖一挥将它们悬在半空中,手指滑过丝弦,泛音从她的指间泻出,如鸣声脆,承颐身子一颤,僵在原地。
“我在此处的年月,常有人纵身跃入北冥之海,因执念肉身遭受千刀万剐,神魂被万般撕扯,可是这样的痛对于他们来说,若是能够断的了情,那便是值得的。”
只弹了半阕曲便戛然而止,她声音很轻的说:“你既得了这弦,恐怕也清楚此琴名为绿绮,是神鸟青鸾主人的神魂所造”。
“琴体、雁足、琴珍等皆于上古尽数遗失,此处的北冥之海,本是绿绮的第五弦所化。”
“弦名焚情。爱恨嗔痴皆为情所生,无爱无恨便是焚情。”
“我虽不懂世间情爱和怨恨是如何而生、又是如何消散,但想必若是决心将情焚尽,便再无亏欠偿还之 谈。”
“你手中这根第二弦‘厌破’既主北冥刑罚,自有因果定数,何故因一人之过而摧毁。“
此一番话尽。她再没有一个眼神施舍给承颐,也并不在乎他要去做什么。
神女离颜的淡漠与生俱来,生平两次停下对神树神泽的瞻注,一次是遇见昔日伴她而生的绿绮琴丝弦“厌破”。
一次是遇到和她如出一辙的人。
尊枚。
前一次她追忆过往在神树下,那只被称作神鸟的青鸾。
它只化作人形一瞬,眉间银色花钿变成五根丝弦散落到各方,然后对她遥遥一拜唤“神女大人”后,追随主人羽化。
后一次是尊枚伴着北冥之海的潮起潮落出现在她眼前。
他踏浪而来,足尖轻点霞光,轻转脸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让她的眸光流转出光彩。
他薄唇微动,目光像是望向她,又像望向远方,他介绍自己:“天阙,镜沉宫。上神尊枚。”
仿佛是对这世间不甚在意,又受尽世上万种约定俗成的驱使,才这般自报家门。
就像她明明无情无爱,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不甚关心,却仍出手劝阻想要毁坏琴弦的承颐,只是因为世上约定俗成的驱使——她伴生于神鸟青鸾羽毛所化的青鸾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眼便是树上缠绕如丝如缕的琴弦。
尊枚明明生了双好看的桃花眼,最能撩拨人心,但这双眼却长在这张高不可攀的脸上,让人难以接近。
虽然这也让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冷淡,可相处时日长了便会发现,他眼底漫不经心的疏离只会让人更加难受。
递上一张拜帖,他对离颜行了个平礼,并未多言。
如她这般阶品却从不过问世事的,天阙并非没有,通常是闭关,渡劫这样的借口。但如她这般不避世的也不过问世事的,还是独一份。
离颜隶属于天阙,却不愿识得任何一个天阙的神仙,只是终日守着青羽神树,为它养护神泽。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等到有意识的那日便已经成为神女,有了个名字叫离颜。
离颜是何解,她也一概不知。
后来过了太久太久,久到世上的万种事情她都看的已经麻木,她也不再执着于自己为何身为离颜。但她还是她接过了拜帖,端详良久,平生第一次整颗心没有全部扑在那棵神树上。
那天他走后,离颜依旧依偎在神树旁望向北冥之海。仿佛一切都归于平静。
只是瞬间,又有一对苦情人来到此地。女的眉心点着淡紫色的花钿,面色麻木,纵然心死,也万般不忍。而男的甩开被她攥住的衣角,一言不发,用法术将什么沉入海底。
女的想伸手去捞,伸手触碰到水面却是一阵疼痛。她咬着牙死死向下探去,却被男的低声呵斥一声:“够了。”而后面色不虞的拉着她离去。
北冥潮汐仍然像往常那般起落,无边无际,不会因谁的停留就改变沉浮。
纵然是情深几许,转瞬便被淹没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