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筷子,睫毛甜蜜地扇了两下:“就是嘛。”
我已经用过午饭,再有东西送到嘴边时,只摇摇头,无论如何也不吃了。泉奈遗憾地点着下巴,又和兄长聊起了正在看的文书,几个不安分的小忍族,对面的千手又在密谋什么,族里最近的开销……他偏过脸:“今年要做的冬服,你想要什么花纹?”
“都可以。”我一一核对着数字,“让绣女挑吧。”
“雪青的怎么样?”
“好哦。”
他又和旁边的人说起话:“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什么?”
“秘密。”
“……”
我抬起头,正好与望来两双眼睛撞上,张张嘴,喉咙里的话被海水冲走,再次漫上来时已然换了内容。
“…眼睛呢?”
他们其实不太像父亲,眼尾柔丽的弧度总会让我想起纱树,笼着一方无法用言语描绘的脆感。如果我伸出手,兴许就能看见它跌进掌心,碎成白瓷的模样。
泉奈先回答我:“不怎么痛,看东西也是清楚的。”
我看向另一个人。他慢条斯理地嚼完嘴里的蔬菜:“没事。”
饭菜的香气、墨水的苦味、纸张的木浆气息混在一起。
什么也没有。
我有时候也会以为,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死在我怀里的纱树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觉。她平静地闭上眼睛,平静地停止呼吸,并没有某种超出常理的造物,祂也不会张开手臂,将我搂在怀里,用大颗大颗的泪水将我淹没。
要是她像你就好了。
要是你是她就好了。
写轮眼有着【诅咒】的气息。
意识到这点,是我在剧烈的头痛间隙,抱着死婴流泪的瞬间。
它太过微弱,哪怕我离得那样近,也只能嗅到冬日太阳一般稀薄的滋味。可它又实在地,在我的眼前声嘶力竭,彰显着自我存在的骨骸。
我得杀死它。我想。我必须、一定要杀死它。
这是前世留下的后遗症,还是不可回想起的阴影呢?我看着泉奈的眼睛,他的视线追随着一滴泪水,由上而下,直到掉进地板的缝隙,再也无法找到了。
我应该再说点话的。但那句话似乎榨干了我全身上下的所有精力,留下的只有头晕、恶心、深远的耳鸣与天旋地转的模糊视野。
男孩子突然从床上站起来,守在他母亲的尸身前,几近讶异地睁大眼睛:
“……你怎么流血了?”
嘀嗒。
血落在小婴儿的脸上。
我抬起手,捂住口鼻,它们却还是一缕缕,一束束地,从鼻腔中缓慢淌下。打湿了我的手,打湿了她的脸。浓厚的血色绽放出生的错觉,流动,涌动,向前,向前——
有人从身后扶住我,高声呼喊。泉奈摇摇晃晃着向我走来,抓住我的手臂,浑身都在颤。我听见怀里的小妹妹在哇哇大哭。纱树坐在被褥上,向我露出美丽发微笑。
他们都在说、他们都在念。
——
我的名字。
那是我的名字。
因为名字是最短的咒。
“……把那个孩子抱走!”
不、不要…
“啊啊……你为什么在流血?”
我这是……
“过来、来我这里。”
可是这里是哪里?
我感到掌心中,某种滑凉的、弱小的生物就此真正地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想象的热量,烫得我想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五颜六色的斑斓污染了整个世界,毫米的间距里,只有鲜红的幻觉前所未有的清晰,搅拌着沸腾的脑浆。
你不要死。
你不要死。
一个声音、两个声音,很多声音叠加在一起。有女人的,有男人的,有孩子的。如此狠戾悲惨地痛斥我的无情。
“……我、不会…有……事情。”
我意图安慰他,却又觉得太过古怪,莫名其妙地想笑。他的脸湿漉漉的,已经下过好几场雨水,一次不少,一次不多。
于是,我最终还是能挤出一点力气,在被赶来的忍者或侍女抱离前,抬起手,轻轻盖住他的眼睛。
新生的诅咒小声哀嚎着,慢慢飘散了。
血继界限让我感到很熟悉。
那是一种定义上贴近的质地。我本该知道一种与它相似的,或者说同为一体的概念。而它流在我的血液中,因为再度转世而衰弱至濒死的地步,只在有【非常】的事物出现时,才显出一毫獠牙的锋利。
茉葉摸了摸眼睛,仰面望着我,笑得很乖:“不痛了。”
我又用白幡扫了扫她的脸。她不躲,肩膀颤了一下:“好痒。”
“…我其实并不想在这里看见你。”
少女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隐隐浮出一层水光:“…讨厌我?”
我叹了口气,随手把幡放回架上:“我很担心你。”
平日里,南贺神社少有人烟。多是在几场惨烈的战争后,忍者们才会拖着或残缺、或伤痛的躯体,来到我的面前。
我看见仇恨、痛苦、麻木、愤怒。一切的不安与苦难争先恐后地将灵魂融化,散发出焦涩的腥臭。
而当白幡扫过,又有人会问我:
“您是神明吗?”
我告诉祂:“我只是人类。”
“我可以信仰您吗?”
“那毫无用处。”
“我能待在您的身旁吗?”
“……随你所想吧。”
这样的对话说过太多遍后,又有人开始问:
“您会倾听我的告罪吗?”
“如果你愿意诉说。”
“您会原谅我的过错吗?”
“……恕我无法裁断。”
“您会送我度过彼岸吗?”
我深深地叹着气:“…我只能为你唱安魂曲。”
“那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