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初五,清明。
时节已经进了三月,然而天却总是不暖。潮湿的江风拂面而过,能隐隐嗅出未燃尽的香烛纸灰味。
林霁忍不住呛了一口,猛烈地咳了起来。
黑无常抖开披风,披在她的肩上,低声劝:“要不还是我陪您去吧?”
林霁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了笑:“都说了别老把我当小孩子,我可以的。”
一旁的判官不满地皱眉:“我们不是不信任陛下,只是万一遇见……我们是担心您。”
林霁提起一旁的白纸灯笼,遥遥瞧了一眼鬼门,目光清澈而平静。她甚至笑了笑,露出右边的一颗虎牙:“没有关系,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再说了,”她耸了耸肩,“都已经很多年没有遇见过那种事了。总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一缕细细的黑焰顺着指尖落到了灯笼里,三途河边鬼使凄厉长呼一声,阴兵鬼使和无数鬼魂顺着河流相反的方向缓缓走出了鬼门关。
清明,百鬼归乡。
林霁抬手带上了兜帽,黑色的布料垂在眼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淡色的唇和苍白消瘦的下巴。
她伸手化出一面水镜,掀起帽子左右照了照,颇为不满地啧了声。
“像有些营养不良。”她暗自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地府克扣伙食费呢。多不利于招人!”
她没心没肺地踢了踢鞋,提着灯笼大步走了。
林霁走路的姿势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她走路时喜欢踮脚,走起路来手一甩一甩的,像是在蹦。
黑色的披风在她身后轻轻地摇晃,她提着小小的白纸灯笼,踮着脚走过鬼门关,鞋底踏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像是踩着一首没有曲调的丧歌。
她身后,难得离开实验室的孟婆双手抱臂,脸色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难看:“我们……”
刚下播的白无常漠然接下她没说完的话:“我们当年做的事情,真的是对的吗?”
判官低头在擦新配的眼镜。他仔仔细细地擦了好多遍,每次架上鼻梁时依然觉得不太清晰,只好继续擦拭。他头也不抬地警告自己的同事们:“我们别无选择。阿霁也是。”
罚恶司没有说话,他盘腿坐在河岸边,低低地哼唱起了一首歌。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他五音不全地唱了起来,余调被远远地抛在了风里。
遥遥对岸,有人在接着唱:“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林霁提着灯笼,沉沉望着眼前的一切。
夕阳西下,竹帘被晚风吹起又落,罅隙里露出带着孝帽的女孩和正对面八仙椅上……冰冷的骨灰盒。
死亡粘稠的触手顺着脚踝攀上她白色的长裤。隔着布料,她能感受到炙热的黑色的粘液紧紧缠绕着她的腿。然而穿堂风把竹帘吹起又抛下,跪在八仙椅旁边的女孩白色的孝帽又像是一场雪冻住了她。
热与冷极致的反差将她撕裂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热的那一部分在嘶吼,冷的那一部分却已经僵硬。
她恍惚听见了书页在“哗啦哗啦”翻动,芦苇轻轻摇晃着。
铺天盖地的芦花淹没了林霁,洁白细软的绒穿透了二十二岁的外壳,裹住了十二岁的林霁。
有人在念《青铜葵花》的结局,有人在岁月里一边长大一边死去。
有人看见死亡,就会吸入薄而轻的芦花,在挣扎里走向窒息。
吊唁的人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着。
“还好是在春天走的,夏天那么热,可真是熬不住……”
“挺了这么久,还是走了啊……”
“这孩子才刚上大学吧?九月份上的,她妈这就走了……”
“可真没福气啊,正是好时候呢……”
“谁能想到这么突然啊?这孩子也是够可怜的……”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林霁缓缓拉开竹帘,走到了跪着的女孩面前。
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旁边年长的老人轻轻捅她的胳膊,小声嘱咐:“哭啊,哭出来啊。”
女孩像是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垂下眼睛给她磕头。喉骨上下动了动,她发出了几个短促的气音,却到底是没能哭出来。
林霁摘下兜帽,提着灯笼在女孩面前缓缓蹲下。
她应该是有很多话可以说的。没人比她更清楚有什么话可以说。
她该说什么?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冥寞何所须,尽我生人意?
灯笼上黑墨泼洒写着一个“奠”字,林霁凑近女孩的耳边,低声告诉她:“其实死亡不是你想的那样。”
女孩缓缓抬起头,漆黑无光的眼瞳里突然有了一丝光亮。
林霁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看。”
一丝鬼力覆在掌心,她意念微动,牵着女孩单薄的灵魂一瞬间穿过阴暗底层到达地府。
三途河潺潺流向远方,河岸矗立着两边高耸的楼房;家属区的房顶飘着淡淡炊烟;办公楼里进进出出着步履匆匆的鬼魂;孟婆亭外高大的工厂里熬煮着各色的魔药;阴兵下了班,脱下甲胄换上便衣抬手和同事打着招呼。
鬼门关前,中年女人摆脱了虚弱的躯壳,恢复了昔日健康的模样。她低头把路印放进门前的香炉里,浅淡的烟气温柔地洗去她和人间最后一点牵绊。
烟气笼上肩膀的那一瞬间,她若有所觉回头,露出一个满是思念的笑。
温热的眼泪打湿了手心,哑然的女孩猛然痛哭出声。林霁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把思念痛苦悲怮混着眼泪统统埋在她的掌心。
寂静的灵堂响起了孤女的号啕。
林霁在一片寂静里低下头,轻轻把女孩子搂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