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发现他们竟都象是很担心地在注意着父亲,于是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觉得,看这样子,肯定是真的出了点什么事了。
吃完饭,薛唯松夫妇都叫两个儿子赶快去睡觉。但是薛琪说他的功课还没做完,要再过一阵才睡。薛琳见哥哥不走,也就要赖在这间屋里。那夫妇俩也不再说什么,连碗筷都不收拾,立刻就在屋的另一侧坐下,开始低声地谈起话来。
薛琳很想偷听父母的谈话。可是,一则是那谈话声太低了,低得差不多就跟咬耳根说悄悄话一样;再则就算是他偶尔听清了一两句,但他也完全不懂那话的意思。于是后来他也懒得再去听它了,又开始翻起他的画来。不知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象这样,感觉得翻看画儿是这样的没有意思。连他自己都不觉得,没过多一阵,他的下巴便搁在了桌面上。
薛琪却一直都留意着父母的话,不论是在收拾饭桌的时候,还是重新在这桌上做功课的时候。
……薛琳觉得自己正和爸爸、妈妈、哥哥一起走在春天的原野上,就象从前许多次他们一家人在星期天出外去郊游一样。野花开遍了山坡,小草拥围着五颜六色的花儿,象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大块色彩鲜艳的花毛毡。雨后的远山从灰朦朦的湿云中现了出来,一片青幽幽的黛色,显得又沉着又明朗。天蓝蓝的,清亮的小河高兴地在蓝天下哗哗地流着,沿河两岸长满了桃树、水竹和杨柳。桃花也开得正好。桃花丛中,绿草滩上,一群群蜜蜂、蝴蝶和红蜻蜓,正在那儿忙忙碌碌,追逐嬉戏……
“爸,去捉蜻蜓!”他欢叫道。
“不对。——是‘丁猫捉’!”爸爸回答说。他听了爸爸的话很不好意思。把“捉‘丁丁猫1’”说成是“丁猫捉”,那还是他刚会说话的时候的事,而现在,他说话可早就是有条有理的啦!
妈妈和哥哥听了爸爸的话都快活地笑了起来。爸爸一面逗着他,一面朝着坡下的绿草滩跑去了。
坡下传来“扑通”一声。呀,是爸爸摔倒了!坡上的母子三人一齐朝着坡下伸长了脖子。
爸爸满头是血,从地上站了起来。哎呀,爸爸还在嘻嘻地笑!……
“爸爸,爸爸!”薛琳惊叫着,心头扑扑一阵紧跳。
然而他却看见爸爸正坐在那儿,头上并没有血。妈妈和哥哥也都坐得好好的。“可是妈妈为啥在哭呢?”薛琳心跳未定,又感觉不解地自语。他这才想到刚才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于是他不吱声,暗暗地观察着父母亲和哥哥。
“我经常都在劝你,”洪淑贤的声音比先前高了些,带着一点哭腔在说话。“劝你不该说的话就莫要说,更不能去得罪领导。你总不听。这下好了,你看吧!”
薛唯松的嗓门也比起初高多了。
“我哪里又说了啥了不得的话呢,不过就是给祝书记提了几条意见,说他没把学校的教学工作抓好,再有就是总是把会开得很长。他们就说这是在散布‘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谬论,是在对党进行恶毒攻击。又说我对政治运动有抵触情绪,写的东西,不但不突出政治,反而在进行封建主义的宣传。——不过就是这样,今天在会上,他们就把我给划进了那里边去!”他的口气又是焦急,又是忿忿不平的。说着他的眼光游移不定地转向薛琪,但刚一转向他,他就很快地把脸背转开去。
薛琪难过地把脑袋埋在作业本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洪淑贤接着丈夫的话说:
“本单位的领导,哪能想说就说呢,老天!他们就代表党啊。虽说你只是给一个人提意见,但权就在人家手里,人家要说你这就是在攻击党,你说,又咋个办?唉,我再三说过,看不惯的事,也将就点,不要去说。因为我们只是干活吃饭的人,又没有多高的政策水平。何况说了不但没用,反倒转过来整到自己头上,划不划算嘛?——解放前你也爱发牢骚,也不愿去顺那些头儿的意,结果在哪儿都没呆上个长久。现在哩,好不容易考上了一个正式职业,你又……”
“我就是以为,祝书记是共产党员,和从前那些官儿不一样,是听得进群众的批评的。殊不知……倒来这么一下子。咳,尤其叫人不理解的是:又在叫大家提意见,不提还过不了关;提了呢,却象这样整人害人!这,这不是拿着个圈套硬叫人往里钻么?天下居然有这等样的道理!”
大概是感觉自己有理,薛唯松的声音显得雄纠纠气昂昂的。不过末后他却双手捧着下巴,愣神地叹上了一口气:
“唉,你们四川人普遍狡猾,哪赶得上我们山东人那么鲠直呦。这下我算是又领教了!”
他是抗日战争爆发后从山东辗转来内地的,多少年来,只要一提起家乡,他总是那样地一往情深,以致于说话论事,都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
他这话叫洪淑贤露出了一丝哭泣笑不得的表情。她的嘴动了好几下,才象这样说:
“哎呀,现在哪儿的人又不是一样呦。我们那处长就是你们山东人,这是你知道的。可她整治起人来,比哪个都要凶。这,又怎么说呢?”
薛唯松不说话了,光是连连地叹着气。这样沉默了一会,洪淑贤也沉重地长叹了一声,然后她揩去眼角的泪水,说:
“算了吧。现在大错反正是已经铸成了。你已经当上了这个啥‘□□’,我们又还能有啥办法?还不是就只好夹起尾巴做人了。——幸好你还没被划成啥‘极右’,要那样,恐怕连饭碗都要砸了呢!”
薛唯松默不作声,只是牙龈一咬一咬的在动。过了一阵,他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很呆板地摇了摇头。
“夹起尾巴做人吧!忍了吧!……唉,只是这份气可怎么忍得了呵。”他既象是在对妻子说,又象是在对自己说。
“忍不了,也得忍啊。”洪淑贤重新抽泣说。
“好了,你别哭了吧。我忍,我忍!”薛唯松夸张地用手使劲地按了按胸膛,苦笑着说。说着不禁又回头看了看两个儿子。“刚才我原本想背着他们告诉你。可你一哭,——你看!”他接着说,说着脑袋一阵狠摇,连眼圈也都红了。
“我懂。但我实在是忍不住啊!”洪淑贤哽咽说。
……
“原来爸爸真的没有摔倒。可他和妈妈到底在说些啥呢,怎么我总是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