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与舅舅》
……外婆田舜贞从舅舅那边过来了。她是知道了女婿远走的事,特意过来跟女儿打伴的。平常她大都是住在儿子洪守朴那里。
这田舜贞是一个小小巧巧且又和和气气的老太太。她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之家,到父亲那一辈,也都还中过晚清的举。不过她的父亲,那位热衷功名的田老先儿,也许是命相所限:正当他乡试得中,发愿要进京去夺进士作翰林的时候,科举制度却被废除了。况且祸不单行,与此同时,家乡又遭了灾荒。眼看家境日渐萧条,于是这原本轻视土绅粮的老夫子也开始改变他的观念,把两个女儿都许配给了附近有饭吃的人家。田舜贞是田家的长女,被许配给了一个姓洪的小地主。过门后,两口儿守着祖宗传下来的几十担谷田,日子倒也马马虎虎。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一场伤寒生生地夺去了洪大少爷的性命,从此这洪大少奶年纪青青的便守了寡,独自抚养着一儿一女,供他们吃穿用度,还供他们读书,这样直至他们参加工作,其后便是她本人遭逢土改……
打从女儿同薛唯松恋爱之时起,田舜贞就不甚赞同他俩的这桩婚事。她觉得一个既无家产又无固定职业的外乡人不足以托付女儿的终身。况且她觉得薛唯松为人过于孤傲,就是诗也未必就算是写得地道。但后来她犟不过女儿,还是答应了这头婚事。好在她这人一经自家承认了的事体,就知道实心维护,因此她和女婿之间的关系一向也还过得去,这特别是在五0年初薛唯松被重庆市教育局正式招用之后。
此次对女婿的所作所为,老实说田舜贞心底是颇有看法的。她觉得他自己把事情做将出来,反倒耐不下性子承担责任,干脆拔腿跑了,这到底算啥?不过这看法仅仅只是在她心底而已。在口头上,她不但自己不去评论这事,也不希望女儿过多地去评论它。她打心眼里把夫君看得很高尚;\"贤女敬夫\"这句古话,她从来都记得很牢。
眼看女婿给女儿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田舜贞除了再三劝女儿忍受一切外,也用自家的遭遇来对她现身说法。
\"男人家是恁个!\"来薛家的当晚,她就这样对女儿说。\"象你那爸爸,当年年纪轻轻的就喜欢烧鸦片,虽说还不算烧得太凶,也都把几个现钱干净烧光了。我开始还劝他莫要烧。后来见他并没败家,我也就算了。……女人家,少管男人些,还是多为向他些,才好!\"
说这话时,田舜贞那多皱但却白皙细腻的小脸容光焕发了,显然,她不光认为自家道出的乃是人间的至理,同时也为自己恪守了妇道深感自豪。
洪淑贤多少继承了母亲的这些品性。尽管在丈夫刚走的那段时间,她每逢想起这事就要哭起来,还抱怨薛唯松不负责任,自己惹下祸却把重担扔给她一个人挑,但不久她的哭声和抱怨声就都少了起来。她决意独自挑起家庭生活这副担子。\"哎,人哪,也没啥适应不了的东西,\"她对母亲说。其后她便收到丈夫的来信。当她从信中看出薛唯松在老家当真要比在学校感觉好过点时,她终于彻底擦干了眼角的泪。
\"也好,只要他真是觉得这样要好过些吧!─现在也只能象这样想了。\"她又对母亲说,而且事实上心头也已是这样在想。
不过摆在洪淑贤眼前的担子的确也是不轻的。眼下正是轰轰烈烈的□□年代。她白天黑夜都要去办公室加班加点地工作,许多时候连星期天都要全天上班。因为科里的同事将近一半都已被下放了,剩下的人,必须一个人顶上两个人干事,才能撑持住这个局面。况且时常又还有很多突击性的义务劳动不能不去参加。这样一来,她已经很少能有时间待在家里。一旦在家,那各种各样的琐细事务,简直得她拿出上阵作战一样的劲头去干才行─虽然有她母亲在家帮她料理一下家务,但是田舜贞一来原本做事就不够麻利,二来毕竟她也已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婆了。─所以洪淑贤在家甚至感觉比上班更累,也更操心。她时常都疲乏得直不起腰来。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的体重就骤然减轻了二十来斤。
好在虽是家境困难,但一家人还是过得很和睦。这个家庭从前那种宁静安谧的气氛,在薛唯松离家半年后,逐渐又开始恢复了。而且薛丽还给大家带来了新的乐趣。她早已在呀呀学语;她那结结巴巴、时儿憨朴可喜时儿却又出人意表的话,常常使得大家忘情地快活了起来……
薛琪和薛琳两兄弟在父亲刚走后的那段时间里显得很孤僻。他们就象那次商定的那样,很少再出去同别的孩子玩,总是尽量多在家里呆着。两人都学着帮助母亲做一些家务事:薛琪提水,劈柴,洗自己的衣服,甚至试着挑煤炭。薛琳则包下了扫地,为妹妹打牛奶和倒垃圾。孩子的适应能力显然比大人更强。兄弟俩心底虽然有着因父亲的远离造成的伤痛,但他们很快就习惯了家中的这种变故,在一般情况下,都早已又象从前那样松心愉快了。他们觉得就是哥俩在一起玩也很够味儿。现在他俩又有了一个新的玩法,那就是栽种花草和办小动物园。他们把屋后的小园好好地改造了一下:从岗上找来了好些枯树枝,又从家中翻出了好些小木棒和绳索,藉此编成了一道还满不错的篱笆。然后就四处搜罗上了些草根花种,精心地将它们栽种在这园子里。一次薛琪不知从哪儿拔回了一株薄荷,把它栽在了篱笆边上。很快地,这薄荷便蓬蓬勃勃地发展了起来,到第三年春天时,居然就将整个园子边缘的土坡坎全都覆盖满了。……在原本就有的那几株柑桔树和芙蓉花树下,兄弟俩掏出了一排小小的土洞,这就是他们的小动物园:洞口都用细竹片和废旧的铁纱窗拦着,拦得密密实实的,只留着一道活动的、可以伸手进去的小门。洞里分门别类地关着各种昆虫─蚱蜢、蟋蟀、螳螂、天牛、金龟子和蝉。这实在是薛家兄弟的乐园!两兄弟每天少说都有三五次,或是蹲在花草丛中,或者干脆趴跪在湿润津凉的泥地上,兴味盎然地观看着洞中那小小的世界。现在母亲对他们的管教早已比从前宽松多了。只要他们玩得高兴,玩得正当且又不误正事,她从不来干涉他们的自由。而外婆则从来就堪称是他们的盟友:只要他们不去干那种无法无天的坏事傻事,她一向就是对他们放任自流的。因此,眼下兄弟俩无异于是得到了真正的解放,于是便玩得更加有劲和心安理得。只是他们还是有一桩憾事,那就是园子里的虫子总是喂上不多几天就要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