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已至,艳阳万里,雨丰水涨,虫鸣不休。
汴京城外的汴河水道上如往常一样错落有致地摇着几十条船,或在出行,或在贩货,或在送别,或在游玩。
其中有条断了一侧栏杆的画舫格外与众不同,不单是指它残缺的船栏,而是除了船尾划桨的小厮外,整个画舫里外竟是空无一人,只紧坠在一条不起眼的客船之后,逐渐向城门驶近。
“身处茫茫汴河终有风险不可预料,我等需尽快回城再做打算。”探查到情况有异后,章易有征求完众人的一致意见,果断指挥手下仆从做出了相应安排。
站在船头再三环顾四周,直到确认附近暂无异常,少年心中绷紧的弦这才多少松了几分,回想方才即便得知落水之事颇有蹊跷,也始终稳如泰山并无任何慌乱之色的少女,他不禁好奇起她是怎样一个人来。
常年游历在外,少时也不曾与这个在宫中深居浅出的小公主有多少照面,因此他对她的模糊印象都来自于坊间野谈和小妹书信中与之义结金兰的闲情趣事。
那些无根传闻可以勾画出一个持宠而娇、贪玩肆意的皇裔,那些跳脱文字可以拼凑成一个天真烂漫、不拘小节的虎女,今日的舍命相救更是将她快意恩仇、江湖义气的游侠之风挥洒地淋漓尽致,可独独...独独有差于那个临危不乱沉着冷静的身影。
联想到宫墙深深的讳莫幽暗,小公主年幼丧母的可叹可怜,少年眉拢得更深了,负手而立的指尖因用力略显发白。河风不止,吹过他的衣角,带起他的发梢,乍乍然魂似玉山孤松清绝于世。
少年回神转身缓行几步返回船舱,虽说当下线索太少,但也不是全无事情可干。
“画舫是三天前桃夭去葫芦口那的船家预定的。”面对他的问询,少女扭头示意一旁的丫头。
任是平日再怎么嬉闹无忌,遇到正事时宋皇膝下独宠公主的贴身宫女素质还是相当过硬的。小丫头接收到主人信号立马心领神会,接过话茬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租船这家经营了十几年,拥有大小船只二十几艘,规模很是不小,算是附近有名的船行了,船家为人和气买卖公道,生意十分红火,故才需要提前预定船只。我三天前去时,船家告知今日还有八艘船可租,其中包括一个筏子,一个行舟,三条客船,两条小画舫和一艘大画舫。因我们人少,殿下又喜好赏景玩乐,我便挑了‘丙’字号的这条小画舫下定。”
“到底是船家结仇,我们倒霉恰好碰上,还是有宵小暗中窥伺行踪,布下罗网意图不轨,均需等上岸后再做探查了。”听完讲述,少年口头虽是提出了两种可能,但在心里他无限倾向于后一种。
“管他是哪个老鼠洞的耗子,只要还敢在这汴京城里混,我必将其逮到狠狠惩治一番。”章南浔兀自气恼个不停,“做怪还敢做到我头上来,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殿下,难道我脸上印着‘软弱好欺’四字吗?”
无奈于小妹的鲁直简单,少年见少女亦是忍俊不禁立马好言相哄的模样心头忽地一动,“殿下,您的身子如何了?先前不适......?”
话未言尽,林染夏却心底透亮,原身体格一向颇佳,今日忽有不妥本就奇怪,再叠加这起并非意外的“意外”,事情矛头只怕是冲着她来的。
“现今好了,当无大碍,可我素来康健,平日也未曾有胸闷气短之症。其中巧合......”她把吐字重音放在了‘巧合’二字上,同样未将话讲完。
聪明人的沟通就是毫不费力,对面少年立马心领神会,略一沉吟便开口道:“待下了船,殿下是先回宫中传太医来诊治,还是在宫外寻大夫验看?”
“天色尚早,疑云未明,自是先处理完诸事之后再做回宫打算。”很明显,就她这个身份,若是敢于下手的,十有八九跟宫里有扯不断的联系,贸然回宫是否还有凶险不说,探查一无所获是很有可能的。
“好。”少年一脸了然,二人相视会心颔首,他再次开口,“我府上有一大夫医术精妙,早年在边疆被家父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他心怀感激从此便跟随左右做了军医,后来战事渐少,家父回京将其带回府中成了府医,六年前我外出游历,父亲不放心便命他与我一道同行,疑难杂症无有不通的,几日前才先我一步返回汴京。殿下若是信得过,可遣他来诊治。”
“你是说老壶?”章南浔一脸便秘状。
“叫壶叔,父亲都说过多少次了。”
“他是救过父亲的命,可父亲先救过他的。这不扯平了嘛。”虽然好像跟人不大愉快,章南浔嘀咕完还是认可道,“老壶也就相貌粗陋性子执拗不会讲话难相处了点,医术方面倒还有两把刷子,哥哥小时候的体弱之症就是他给调养好的。”
被妹妹揭短已经揭习惯了的少年神色半点没变,他见少女点头答应便又建议道:“暂不知阴谋下在何处,不宜打草惊蛇,不妨先将画舫扣下,殿下身体要紧我们先回府中换衣诊脉,让您的宫女桃夭领着我的手下先去船行附近布控,暗中监视谨防异动,待殿下无事了再招船家相问如何?”
章易有思虑周全,林染夏自是无异议的。一路无话,客船很快进入城中。两拨人马按照原定计划各自行事。
壶叔被喊来时还在床榻上歇着,章易有并未跟他透露林染夏的公主身份,只推说是一好友有碍请他一观。他一路碎碎念念“寻常病症找府外大夫不行吗,他还没将六年的颠沛流离修养好呢,小家伙净会给他找事云云。”
这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终于在他捏着手指把了脉半天也把不出个所以然来之后消失了。
面对林染夏、章易有、章南浔三道盯紧着他瞧的炽热视线,老头有些尴尬,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的庸医演技他也没训练过,沉默半晌只好挠了挠头,“怕是落水导致了脉象混乱,不好判断呐。”
“老壶,是不是你医术不行!”
“哼。”不屑于搭理这个打小因为骗她喝苦药而跟他针锋相对的女娃娃,壶叔冷哼一声,复又细细询问起林染夏不适时候的细节感受来。
在得知眼前病患不仅有胸闷气短,还兼神思倦怠浑身无力的症状后,他肃了神情,自随身药箱中取出一根银针,精准刺在了她左腕横纹尺侧端凹陷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