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是做好事,却有种不近人情的气度。
刑天想起来了。
他被一伙人贩子盯上,一路追捕,慌不择路才逃进山林里,直到倒在青鸟家的楼前,再也跑不动。
右腿上还有剐蹭出的伤口,他向后撤了撤,藏在毡子后面。
从前,哪怕是在一群乞讨的孩子里头,他也是领头的那个,莫名的好胜心让他无法在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面前示弱。
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下来,但他不想让她有机会探究关于自己的一切,于是抢了话头,状似无意询问:“你家里人呢?”
“去城里了。”她淡淡回答。
外头,雨污浊到像在下泥点子,她的面颊,衣衫,都有些弄脏了,此刻正忙着擦拭干净。
墙上挂着一家四口人的合影,他们穿着节日盛装,夫妻俩和一个更小的女孩,都是笑盈盈的,唯有她,情绪似乎很好,但脸上没什么生动的表情,跟现在一样。
“你和你爸妈长得不像。”他由衷评价。
“我是孤儿,被收养过来。”青鸟给出了合理又出乎意料的答案,“阿妹才是亲生的。”
刑天抬起头,沉默注视了青鸟片刻。
她堂堂正正,毫不避讳说起这个话题,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苦涩。她的衣裳不贵重但精细,耳朵上有沉甸甸的银饰,可见是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生活,被养得很好。
可是凭什么?
同样是孤儿,凭什么她有这样的运气?
被人收养,不必狼狈辛苦地讨生活,甚至像个主人似的请他进来避雨,端上一碗热茶。
他捏紧碗沿,话茬生硬得几乎挑衅,“你一个人,不怕我是强盗?”
身边的女孩子看了他一眼,仍然用生疏的汉话说:“你未必打得过我。”
她看起来瘦瘦的,说话的语气却让人本能相信,这就是事实。
这种冷静更让人窝火。
刑天撇开眼睛,不再打量她美丽的衣饰、黝黑的长发和宁静如深潭的双眸,只将视线重新投回火焰之中,心脏也被来回地炙烤着。
碗底的茶已然冷却,炒米花和薄薄一层油脂凝在水面上,此刻像僵死的蛆虫。他厌烦地摩挲着瓷胎上凸起的花纹,忽然浑身一震。
“他们来了。”他声线微有颤抖。
外面的雨声大到嘈杂,根本难以分辨是否有逼近的脚步声,但他就是察觉到了,那是种很难描述的预感。
他在下九流的社会里摸爬滚打,早就恍惚相信,自己和那些人的气味一样的,天生是怀揣着恶意的坏种。
青鸟迅速到窗边看了一眼,验证了这种猜测,回头时刑天已经站起身。她这才发现他腿上的伤口,半抿起嘴,意识到自己被瞒骗了,但没说什么,只迅速地带着他上了三层楼,将他藏在仓库里。
“我不来找你,不能出声。”
她最后叮嘱,踩着外人入侵的脚步声匆匆离去。
他没等到青鸟来找。
提心吊胆的躲避并未持续很久,那些人不费多大工夫就逮到他,或许是因为他伤口洒落的血迹,或许是因为坏人相似的气味——就像他自觉的那样。
刑天没怎么反抗,肚子上还是挨了一脚,口腔里漫上铁锈味,他强忍下了,反抗只会换来更狠的毒打,这是逃跑的惩戒。
被拉扯出堂屋时,他看见屋门大敞四开着,冷风吹得火焰不敢冒头,火塘边散落着他用过的毡子和瓷碗,一点点油茶凄凉地洒在地面。
等他们走后,青鸟就会出来,把这里打扫干净。
大雨将冲尽凌乱脚印,像是什么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的脸上也平静无波,正如同一切的开始。
他突然恨到发疯。
极度的怨毒和不甘化作蟒蛇,结结实实缠上他的喉管,在那一瞬间,剥夺走他所有呼吸求生的权利。
抓住她。
“还有一个人!”
刑天骤然疾喊出声,嘶哑犹如铁水滚过咽喉。
“还有一个人躲在里面!”
快,抓住她!
让她也尝尝,被拖进地狱底端,是种什么滋味!
——他就是在这时候,才终于接纳,自己是天生天赐的恶毒;也是在这时候,才初初认识到,青鸟的性情有多骄烈。
她的确有点本事,以寡敌多也不害怕,亦不肯束手就擒,硬是拖蹭了三五分钟才被捉住,中柱脚设立的祖宗灵龛在一片混乱中被撞翻在地。
一声尖利暴怒的痛呼过后,刑天清晰地看到她一侧脸溅了飞红,血浆顺着修长颈侧汩汩地流进领子。
“妈的,小娘们还挺麻烦。”为首的人贩子骂骂咧咧,甩手丢了样什么东西,扔在地板上铛一声响。刑天盯了几秒,突然意识到,那是她戴着的一只耳环。
耳环细长,银质的流苏密密麻麻,像刚剖膛死去的白鱼,一片片鳞上都沾着她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