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突觉无话可说,也许说什么也没那么重要。他半边脸照着月光,阴郁在暗淡处积起化不开的影子。
“没什么。”良久,他举起杯,又心不在焉地笑了。
青鸟缓慢地眨眼。
香烟燃得太久了,积了一长段灰烬,她学着老烟枪的样子弹弹手指,一星火飘忽落下,在水面融成没有颜色的飘絮。
刑天没见过她这么粗糙却爱美的女人,每天素面朝天地迎着烈日,连个护肤品都不用,半夜出来吹吹晚风,还不忘戴上她那花里胡哨的耳环和戒指,心理状态实在很难捉摸。
老苗银的引路戒,戒身纹刻走马,细细的银链条从戒面垂下来,四角铃铛随着弹烟灰的动作窸窣生响。
青鸟不为他的欲言又止感到古怪,在她眼里,刑天一直是个古怪的家伙。
短暂静默里,她忽然破戒,凑近快要燃尽的香烟,深红的嘴唇在烟蒂上吮一下,移开时,缓慢逸出乳白的雾。
刑天的目光一直随着她,就很想笑,“烟不是这么抽的。不是在嘴里含一下,你要深吸一口气,抽进肺里,然后随着气呼出来。”
铃铛声起,她又弹了弹烟灰,不太领情。
“你管的真多。”
“坤爸把你交给我了,我不管你管什么,再怎么说,我也比你有资历一些吧?”他突然想到,“你今年多大了?”
青鸟算一下,“二十三。”
“比我小两岁。这么说,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才十一?嚯,十一岁就这么狠了。”
青鸟在看远山,他一直转头专注地看着她,蓄得稍长的发尾扫过颈侧,那里的牙印已经淡到看不见。
提及往事,她轻哼一声,“你也不赖吧。”
似乎是因为今夜月色温柔,她亦那样平和,刑天闻言,笑容里倒是慢慢浮上几分真心实意。
两个人靠着水岸,气氛一时间和缓到荒谬。
匡查巡夜到这时,就看到了这一幕。
他条件反射性地肃正:“天哥。”
随即,他怔了一下:手里的照灯打过去,少爷后肩上几道指甲划痕格外明显,而他带回的那个女人颈侧还留有斑点红痕。两个人的距离,近到有些可疑的程度。
匡查一下子明白过来,脑筋却短暂卡壳,摸了摸光头,迟疑地继续招呼:“……嫂子?”
刑天的脸色倏地变得很微妙,青鸟则干脆地嫌弃道:“你也滚。”
外人窥破使得和缓的气氛收敛了,她一下子变得兴趣恹恹,从栏杆上直起身来,把酒杯塞进刑天怀里,绕过两个男人往住处走。
威士忌洒出来一点,泼到他身上,顺着花岗岩一样坚硬的胸腹向下淌,隐没到裤腰深处的人鱼线里,风凉得火烧火燎。
刑天顺手放下杯子,低头看看身上的狼藉,意味深长地剜了匡查一眼,转身也跟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谁也没说话。直到青鸟跨进房间,他伸出手撑住门缝。
“青鸟。”刑天神情多少不自然,“匡查说话直,不过脑子,为这种事生气就没必要了。”
他面向门里,背负着皎洁磊落的月光,眼前是受困于室的黑暗。低眼看人时,几根碎发搭在凌厉的眉眼稍,然而眼尾的弧度却是向下垂的,像被雨淋湿的流浪狗,在抖落的凶相里藏着难以摆脱的不安与臣服。
青鸟与他对视,眼眸比黑夜更加浓稠。
“我气什么?”久到刑天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说,“刑天,我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是已发生的历史,无法抹改的事实。她把岁月抛掷在无法拔除的执念上,而岁月太漫长了,漫长到本身就会酿化成一种沉沦的感情。
青鸟当然对刑天有感情。
烟丝袅袅烧到了末端,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她手一松,那一小点明灭的火光委顿落地。
风吹过,火光熄灭了。
……
当夜,青鸟做了个梦。
她很少会做梦,大多时间都严格恪守休憩标准,闭眼就是心无旁骛的沉眠。而在这个梦里,她又看见了那下着泥点子的、漫无尽头的雨幕,吊脚楼前,留一绺长生辫的男孩眼光含着期盼。
小流浪狗。她想。
青鸟伸出手去,刑天握着,借力站起身来,对她清澈地笑了。
“谢谢。”在梦里,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