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堂溪毓把盛有药汤的碗端到苏绎面前,药饵具至,散出苦味,褐色的水能熏出胆汁似的。
他忍不禁皱眉,此刻虽不同先前那般撕心裂肺,却也是腿肚子转筋,痛在心里。
“多谢姑娘,但我这伤不用服药。”
需要的是赤水芝。
堂溪毓听他说话宛如喉头上长疗疮,几近痛不可言,她便劝到:“我当下无法解你身上的毒,但服用此药能缓和心绞痛,道长若是想好生活着,且服药。”
话止于此,苏绎生咽口水,费力扯出一个笑容,盛药汤的碗被他接下,汤匙哽咽地舀水。
良药苦口,他想。
“道长怎么迟迟不喝?”
堂溪毓见他如此扭捏,心生疑惑,忙不迭去察看这药汤,还轻轻一嗅——对味。
“烫。”
——总不能说是怕苦。
堂溪毓心想刚熬好就端过来,确实有些疏忽。
于是她把这碗夺走,拿汤匙在药汤里反复搅拌,药味霎时溢满屋,苏绎却失去了嗅觉一般,全然不觉得苦。
看升起的雾气萦绕她的指尖。
“我的手仿佛有些疼。”
“何时发疼的?”
堂溪毓未停止手头的动作,抬眸潜心听他讲。
“不疼,乏力。”
苏绎还将手稍稍抬起,仅慵懒地靠床,袖口挽起,额头的碎发被风吹起,眉宇间全是温柔,连说话也衔着若隐若现的笑。
堂溪毓则忙着思考什么毒既心绞痛又令人乏力,还不致死。
——真是费解。
便自然而然地给他喂药。
苏绎小口抿着,紧紧盯着她捏汤匙的手指,不敢多有逾越。想到出平安寺那日,她也这般喂过药,苏绎耳尖微微泛红却全然不知。
喂他的堂溪毓则忙着想药理,没顾及到渗透了夜晚的情绪。
夜深人静,银河无声,月光清寒入门户。
其实这药也没那么苦,苏绎心想。
“我来喂他吧,姑娘你先去睡吧。”
重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夺走碗,取而代之地给苏绎喂,嘴里还嘀咕道:“这么大个人还需要唐姑娘照顾,羞不羞。”
“……”
堂溪毓忍俊不禁。她意外发现道长吃瘪时还挺有看头。仿佛牛板筋,看起来就那么回事,但愈嚼愈香。完了又被自己的譬喻逗乐。
苏绎活生生从重明手里抢走碗,一饮而尽。
“这么快就见底了?那你还让唐姑娘喂你。”
“多亏了姑娘的悉心照顾,以及这药,我才好得这般快,已然恢复力气。”
苏绎说得恳切,只是重明听完后长长“切”了一声。
“好苦。”
将才喝猛了,这会儿药味在舌尖逗留,苦涩迟迟不散去,忍不住蹙眉,仿佛用眉头排泄苦味。
“噗嗤——”
重明瞧他这样,笑得人肩膀剧烈抖动。
堂溪毓抿唇发笑,而后对重明说道:“重明你去把桂花糕拿来,道长吃些尚可缓解,时候不早,我先去歇下了。”
“我?”
没有回应,因为她迈出此屋,手按捏肩头,难得放松一般。
她想重明方才笑得那样欢脱,二人想必处得来,便甩一甩衣袖,一走了之。
苏绎沉下声:“你也休息吧。”
重明问:“你还要桂花糕吗?”
“不用,你自己吃吧。”
“你不是嫌苦吗?”
“我现在犯困了。”
“……”
——
中夜已过,东方既白,残月隐匿到白日之后,鸡鸣三声,小院在秋风中屹立,风开门扉送人凉爽。
院子里发出一串窸窸窣窣声响。
秋芝睡眼惺忪,以为是有耗子,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小姐别怕,耗子不会进来的”,便翻身继续睡。
可正是这句话,惊得堂溪毓耳朵发麻,丝毫不敢松懈,她咬牙去推醒秋芝:“不不不,快去看看,你说过这小院没那东西的!”
“好吧,小姐你放心啦。”秋芝伸了个懒腰,悄悄嘀咕道:“有人就会有耗子。”
尸体对堂溪毓而言不足为据,但耗子不一样了,她光是听到这个字眼就要难受半晌,直至打冷颤才减少怵意。
秋芝打开门往外瞅了瞅,转身向里屋说:“没有那东西,倒是有只狐狸。”
“狐狸?”
“嗯——狐狸?!”
秋芝清醒了。
她僵硬着脖子往后转,昨日平乐坊的狐妖作威,很是吓人。而后也疑惑道,这只狐狸倒是不挑嘴,邻舍的鸡窝不光顾,倒是来这儿吃起人吃的月饼。
一只白狐酣畅地吃着月饼,尖嘴胡须沾上残渣,它本听见了秋芝的脚步声,但它太饿了,想再吃些再吃些——再吃时秋芝猝不及防闯入。
它怔了怔神,待反应后爪子连忙抓起个桂花糕,想溜之大吉。
奈何等到堂溪毓出现,它才拖着腿下桌,影子一拐一拐的。
“它受伤了。”
堂溪毓见不是耗子出没,便放心大胆地出来,后见着白狐与秋芝相互提防着,害怕彼此。
“小姐小心啊!它万一又喷火怎么办!”
“你睁开眼睛,瞧这伤口多深。”
堂溪毓点点靠近它,白狐往后缩,嘴里叼的桂花糕掉下。
“你的伤势很重,我懂些医术,如果信得过我的话,就让我看看。”
白狐似乎听懂了话与温柔,安静地立住,都不管地上的桂花糕沾灰。白毛在风中荡开,宛如麦浪,期待她的收割。
白狐也不知道为什么。
堂溪毓半蹲着盯它的后腿,白毛深处结痂,因刚刚跛脚的几步,开始渗血。
估计奔波许久,它的毛灰白相间中渲染了血红,清澈的眼瞳圆溜溜,似一汪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