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还是个孩子。
他站在十几具人体之间宛如修罗,直面他的我几乎为此感到恐惧,尽管我再清楚不过这些人的生死和他毫无关系。
我意识到他的身形比起地上的尸身要小得多,一个孩子,在做这种挑战人性的事情,是这个社会对成年人的讽刺。
就算现在这样,我也是一个成年人,不能让一个儿童承担过分的责任。
我没有办法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具比较大的、来自人体的垃圾而已,他收拾这些垃圾和清扫树叶没有区别,都是生态循环的一个部分”。
“他从小就生活在这个环境之中,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不用太在意他的心理问题。”
这太无耻了。
我走过去,告诉自己,这些只不过是一些没有生命的有机物存留,我现在要把它们处理掉,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类没有相同之处,也没有一点关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我帮他抬起那具人体的脚部,那人未闭合的双眼正好对上我的视线,双眼皮,他的虹膜是浅棕色的,中心有一巨大的圆形开口,眼白处有深深浅浅的红血丝,眼角干燥开裂,眼下是深深的纹路。
我只是看到这些,并不知道里面的情绪是怎么样的。
我干呕一声,只是因为接触了动物尸体而感到恶心,仅此而已。
并不是因为想到这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或许也曾用这双浅棕色的眼睛注视过某个人,也并不认为这是我的同类。
何况这个人也不一定是一个好人,他在活着的时候也一定夺走过其他人的生命,也许就是像小银一样柔弱的孩子。
这样的人,多少都无所谓。
我们把这些东西搬到一辆货车上面,司机习以为常地给了芥川龙之介和我一包饼干,把东西给我的时候,这个男人非常明显地多看了我一眼。
我身边的男孩立即将手覆在衣摆上,黑兽蠢蠢欲动。
司机“啧啧”了几下,就挥挥手赶我们走了。
我迟钝地看向芥川龙之介,他有些不耐地拉着我飞快地离开这个地方,其间右手一直覆在衣摆上,直到回头完全看不见那个司机的人影才松开。
我隐隐感觉到司机的不怀好意,但是委实不知道应该有什么反应,在我的过去,没有人这样对我,我没见过有人对孩子怀有这种恶意。
我当然知道社会上是有种种罪犯人渣的,但是我没遇见过,也不曾想过会有机会如此频繁地遇见。
但芥川龙之介应对这种事情几乎是老练的。
“松口。”
“啊?”我其实没感觉自己在咬什么东西,但是下意识地照做,牙齿离开皮肤表面,发出细微的剥离声,通过我的脸颊肌肉传递到我的耳蜗,然后是我的大脑皮层。
然后我才意识到我之前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咸的,并且有更多咸的液体流出来,我感觉自己在品尝我自己的眼泪。
“谢谢。”我对他说,谢谢他提醒我我在咬嘴唇,谢谢他在那个男人面前保护我,谢谢他没有嘲笑我的软弱。
芥川龙之介浅淡清秀的眉毛抽动了几下,转过头去和我说话,“你下次出来的时候把裙子涂灰一点,脸上也涂一点,不一定每次都是我能杀掉的人。”
“杀掉?”
我先是震惊于他说这句话的平淡,然后才意识到芥川龙之介那句话的重点在哪里,“我看上去很容易下手吗?”
“是。”他肯定地说,“而且能卖个好价钱。”
“后面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我苦笑,这可是那两个人贩子亲口认定的啊。
“你还是不知道,那边可能捡到玻璃,你好好看看吧。”他带着我走另一条路。
在回去的路上,我在捡到一片破碎的蓝色玻璃之后,用自己身上的衣服勉强把它擦干净,出现在里面的是一张现在还算圆润的小女孩的脸,棕色的马尾,近几天没有打理,已经松松散散了,发尾落在肩上,墨绿色的眼睛浓得发黑,深邃而美丽,或许称得上可爱,只是眼下因为睡眠不足微微泛着黑。
“的确能卖个好价钱。”我这样想着。
手心手背上的伤也像是有了意识,火辣辣地痛起来。
这可真是……
我恐怕不是来到了别人的身体里。
这是我的身体没错,但这是我大概六七岁的身体。
为什么我现在可以那么肯定,这是我自己小时候的身体,而不是穿越到了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小孩子身上。
因为我记得,我上一年级之前,有一次手里捏着妈妈给的钱去店里买关东煮,在回来的路上被一只没有栓绳的黄色大狗追着要来咬我,我猜它是想吃我手里的关东煮,我虽然怕被咬到,但是我也不想丢下我想吃的东西,在凉飕飕的秋天,吃上一口热乎乎的煮萝卜还有鸡蛋,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虽然我当时很幼小,但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想要捍卫自己小小的幸福。
我一边哭一边紧紧捏着关东煮的纸杯,不管不顾地在大街上在小巷里奔跑,身后是那只让人讨厌的狗,还有一些成年人的惊呼,我期待着里面有人能帮我制服那只恶犬,但是并没有,直到我跑到了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也没有。
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在阳光洒落的小巷里,我顾不上平复呼吸,低下头,纸杯里的汤水已经差不多洒完了,萝卜被我捏碎了,半透明的白色糊糊黏在杯壁上,我犹豫了好久,还是用杯子把它们挤出来吃掉了。
冷掉了,外面的风好冷,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也好冷,没有幸福的感觉。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不幸,以及,我没有守护自己幸福的能力。
当天我没能及时回家,因为我走到了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地方,然后自己一个人越走越远。
后来我听家里人提起,那天,在家里久等的妈妈出去也找不到我,非常惊慌地打电话给还在上班的爸爸、卖关东煮的铃木阿姨、去店里的路上会碰见的在钓鱼的二宫叔叔、还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