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从前威猛了,不知从何时起,那背已然佝偻,帝王威压下,是掩不住的苍白与年迈。
又一阵风过,宏元帝鬓边白发轻拂,万宁忽地想起了昨夜在自己母后发间扯掉的白发。
如出一辙的刺眼。
轻飘飘的一根白发,却是再也回不去的似水年华。
她听到宏元帝不紧不慢说着:“万宁,回去再多陪陪你母后吧。”
万宁蓦地泪如雨下,她咬紧了牙关,心下嘶吼了千万遍,她想说不愿意嫁,也想求一个原因,最终却只是应了一声:“喏。”
万宁站起身,眼神投向晕过去的沈凌,还有一旁沉着脸的段风辞,终是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夕阳残照,苍茫白雪,她一步也不曾回头。
宏元帝收回视线,丝毫不惊讶地看着段风辞,“不装了?”
“陛下早就猜到,又何需再装?”段风辞勉强扯出抹微笑,注意力却始终在怀中人身上。
“回去吧。”宏元帝背过身,负手向着紫宸殿走去,“卫国公镇守北境多年,朕感念其功劳,特赐暂居万都,待二月初二,替朕送公主出嫁。”
“修仪沈凌,多年辛勤以致缠绵病榻,准年后休至初十再来御前。”
段风辞抱起沈凌,“臣替沈大人,谢主隆恩。”
凌着风雪,段风辞大步流星迈入蓬莱殿中,蒲若和赵玄霜早就带了谢太医在此等候多时。
“被子。”段风辞将沈凌安置在软榻上,“她身上在发烫,手却凉得很,手心也出了血。谢太医,宫里只有你最了解她身体情况,有劳。”
谢太医手忙脚乱,一连道了几句“不敢”,瞧见沈凌这样他也实在难受。
他沉下心搭着脉,眉心紧皱,又看了沈凌手心,才道:“脉象浮紧,风寒外侵,加之心绪郁结,需得先用药散寒补温,慢慢调养。手心的伤并无大碍,用了药也就不妨事了。至于这心绪郁结,便要看沈大人自己了。”
闻言,段风辞终于松了口气,“去抓药吧。”
“喏。”
蒲若带着人离开,赵玄霜上前迟疑问道:“世子,公主的婚事……”
“二月初二,卫国公送嫁出京。”段风辞坐在沈凌身侧,替她掖了掖被角,“这事变不了了。”
赵玄霜了然,无声点了点头,心道果然如此,她垂了眸光低声道:“那我先下去了,您陪着大人吧,沈府那边我会派人知会。”
人走后,段风辞才松了口气,他抬手抚上沈凌侧脸,无奈叹道:“这才多久就又伤了。”
他早起便跟着丰安公主去了西明寺上香,知道消息后就急忙往回赶,在紫宸殿外等了许久才终于见到人,又看着人晕在自己面前,本该生气得很,可他此刻却无从生气。
这事他也无能为力,又不能劝沈凌,于是没了这生气,余下的便只有心疼。
这样冷的天,还穿得这么薄跪了这许久,怕是前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好的一点,现在又亏回去了。
宁静的殿内一声低叹响过,又重归平静,只余细微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皇后推开阻拦的李公公疾步闯入,话都未说就跪在了宏元帝跟前。
“陛下,这……娘娘执意进来,奴婢也……”李公公苦着个脸,第一次觉得这差事真是难做,一天内三尊大佛,个个都惹不起。
“李暮,你先下去,朕同皇后说说话。”
李公公擦了擦头上的汗,躬身应道:“喏。”
“你这是做什么?”宏元帝目光转向皇后,不紧不慢道:“擅闯紫宸殿,即便你是皇后也不行。”
往日温婉的皇后此刻却低沉着脸,发髻都有些乱,几缕发丝散落在肩侧,她也不闻不问。
“陛下,为什么?”皇后眼中含泪,“妾自知无权置喙陛下行事,可妾还是想问,为什么一定要万宁嫁?”
“陛下知道回兰祖制,万宁远去万里,与她人共侍一夫,万宁做错了什么,陛下要这样罚她?”
宏元帝阖上双眼,“皇后,国事为重,回兰诚心求娶,万宁下嫁,对两国都好。”
“陛下!”皇后失了声,须臾道:“为了这所谓的国事,便要妾唯一的女儿远嫁吗?满朝文武百官,到头来要靠万宁一介女子守护吗?”
“皇后!”宏元帝冷声道,“慎言。”
皇后自知失言,却没心思认错,她缓声道:“陛下,妾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要妾怎么做,妾都做了,妾自问对得起陛下。”
“妾共有二子一女,长子因犯错被陛下贬在千里之外,妾认了。淮儿娶妻是陛下所选,事关朝堂,妾一介妇人,出身寒微,又不能为淮儿做什么,也只能凭陛下安排。可是万宁是妾唯一的女儿,妾连她的婚事都做不了主吗?”
皇后泪眼婆娑,想到过往种种,她哽了声道:“妾在后宫为陛下料理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妾却连女儿都护不住,早知今日,陛下当初又何必立妾为后,若是文贤还在,陛下难道也会——”
“皇后!”宏元帝顺手将手中册子摔在了皇后身侧,他怒道:“朕看你今日真是糊涂了!”
“妾是糊涂了,妾糊涂的何止今日啊。”皇后却轻笑,泪水伴着笑不断落下。
她从一开始就糊涂着,反倒是到了此刻,她才觉得自己清醒了。
真正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