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正是倒春寒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加上一场连下三日的大雨,让原本已经步入初春的顺天府转瞬回到凛冽的寒冬时节,虽然如今雨已经停了,但是彻骨的寒意依旧浩荡地吹拂过这座京都。
沈翩枝拎着红木食盒站在合肃堂外的长廊下,自西向东的穿堂风如凛冽的刀刃滑过身体,掠夺着她身上所剩无几的暖意,丫鬟绿环忙替她拢紧身上的淡青色风毛斗篷。
细雨又开始悄无声息地飘落。
漫长的等待,将她来时踟蹰不安的紧张变为无地自容的失落。
翩枝低下头,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抠着红木食盒上的纹路,无不惋惜地心道:白瞎这碗红枣雪蛤汤了,她可是花了五两银子,熬了小半个时辰才有这碗精华,不过老爷萧阳是当朝首辅,半辈子荣华富贵加身,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又怎么会在乎一碗红枣雪蛤汤。
只有贫穷困苦过的人,才洗不了骨子里的市侩。
譬如她自己。
大抵是这辈子投胎时运气背了点,翩枝没托生到富贵人家,自小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十二岁前没吃过一顿饱饭,因家中还有幼弟,爹娘没有办法,只得将她卖入萧府为婢。入萧府后,她被排遣到上善居做了三年女使,后被萧阳纳为妾室,算是一步登天成了半个主子。旁的不说,最起码后来的日子她再也没有挨饿受冻,还有丫鬟伺候起居,这样的日子是她以往想也不敢想的,再说萧府这样的门楣,她能够做小也是她的造化了。
守在合肃堂外的小厮瞥见翩枝被冻得耳朵发红,犹豫自己是不是该上前劝两句,毕竟府里的人大多都知道,当初萧阳对翩枝极尽宠爱过,甚至亲笔书法为翩枝住的院子提名。
“徊枝院”的名字便由此而来,这三个字的寓意显而易见。
要知道当时萧阳是内阁首辅,他这双手批的是各地奏疏,拟的是皇帝圣旨,居然为了一名妾室亲自题字,这得是何等宠爱?别说其他妾室,就连萧阳的正妻卢氏都隐隐不安。
只可惜,这样显露于众人的宠爱后来也淡了。
至于为何而淡,便不得而知了。
犹豫半晌,谁也说不准日后翩枝没有东山再起的日子,给她卖个好又不会少块肉。小厮对插着手耸肩佝背地上前,一面向堂内瞥去,一面轻声道:“沈姨娘,想是老爷今日公务繁忙,要不您先回去吧。这天寒地冻的,要是冻坏了您,小人可吃罪不起。”
丫鬟绿环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姨娘,咱们先回去吧。”
翩枝笑着摇摇头,抬手将被风吹乱发丝挽到耳后,吸了吸鼻子。
“没事,我等老爷忙完。”
小厮见状只得颔首应了声是,退回合肃堂门旁继续守着。
绿环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样死乞白赖地赖在合肃堂外面非要见萧阳一面不是翩枝的作风,但是没有办法,她弟弟沈兴惹了官司如今被关押在刑部,娘一把泪一把鼻涕求到自己的面前,对天发誓说沈兴是被冤枉的,让她去求求萧阳,只要萧阳一句话,刑部定能将弟弟沈兴放出来。
对着哭天抹地的娘,翩枝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沈兴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这才花了梯己银子准备这碗红枣雪蛤汤,在合肃堂外候到现在。
谁料连萧阳的面儿都没见到!
原本沈翩枝还担心自己能不能成事,这下好了,不如先担心自己能不能见着萧阳吧。
“沈姨娘也在这儿啊,我来得可是不巧。”
身后传来一道曼妙的女子声音,很是清丽温婉的声线,带着江南女子吴侬软语的口音,婉转悠扬之下蕴藏着一丝浮光掠影般的妩媚感,听得人身体发酥。
绿环闻声缩了缩脖子,侧头与翩枝相视一眼后,才转过身恭敬道:“奴婢见过苏姨娘。”
苏姨娘还未走近,就已听见环佩相击发出的叮当声,翩枝也跟着转过身,只觉兰麝馥郁异香扑鼻,是她从未闻过的香料味,虽然浓郁但并不刺鼻。她抬眸向苏姨娘望去,她身着件大红妆花通袖袄,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在丫鬟的搀扶下,一双小脚步步生莲般地蹁跹而来,行过处花香细生。
美则美矣,然风情更甚。
不怪乎如今后院之中属她最得萧阳的宠爱。
不过自打苏姨娘得宠之后,翩枝的日子过得大不如从前,不仅被她挤兑,而且每月该得的份例都会被她以各种理由强占。仿佛只要翩枝过不好,她就会过得有滋有味。
苏姨娘走到廊下站定,对绿环的请安置若未闻,眸光落在翩枝手上拎着的红木食盒上,漫不经心道:“沈姨娘有心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前我就见你和绿环出了徊枝院,怎么这会儿还没见到老爷。”
翩枝闻言怔住,不自觉握紧红木食盒,难为情地低声道:“想是老爷公务繁忙,还未得空见我,不碍事的,我等着便是。”
“是吗。”苏姨娘低头用手绢捂着嘴角轻笑,复又抬眸望向翩枝,语气娇俏地说道:“老爷也真是的,既然没空合该告诉你才是,这么冷的天,何必让人在外头候着,瞧瞧你这脸都要冻伤了,还是回去让绿环给你暖暖吧。”
说完,她径直饶过翩枝,向合肃堂走去。
小厮见苏姨娘走了过来,忙打开书房的门迎她进屋。
书房的这扇门,翩枝在长廊下吹了半个时辰的风都未见它打开,在苏姨娘的到来后,她才得以窥见萧阳书房的一隅之地。
苏姨娘停住进书房的步伐,回过身望向翩枝,脸上浮起温温柔柔的笑容,眼睛里湿漉漉的光像幼鹿般楚楚动人,“老爷今日既不得空了,要不就由我代劳吧。”她目光落在翩枝拎着的食盒上,“将你这份心意呈给老爷。”
翩枝自己窘迫到脸颊发烫,更加用力地紧攥着手里的红木食盒,骨结处发白到近乎凌厉。
“不劳烦——”
一道低沉的声音打断她还未说完的话——
“你在跟谁说话。”
洞开着的房门将萧阳的声音传了出来。
今日的风很大,声音传到翩枝耳朵中已经不余一丝一毫的温度,就像是一柄坚冰雕刻的匕首插进喉咙里,连呼吸都被冻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