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们都遣过来了,安置在院中侍奉李梧洗浴更衣。
月上中天,亲卫们枕戈待旦,高湛自然也是不睡的,这步是险棋,如今入了杜雨笙瓮中,顷刻间便是生死转圜,哪能安睡。
亲随在正院大厅边假寐,高湛从正厅退到侧旁的书房,随手把门关上,走到榻前,把剑放在一手以内的桌上,卸了全身的重甲,靠坐在塌上,松了一口长气。
里衣是褐色的,从胸前到腰间都贴着身上,近处看已经黏在了一起,湿漉漉的。是冲营那天受的伤,骑兵的大刀从颈下三尺一直划到腰部,亲卫冲过来拉了他一把,才堪堪避开。包扎之后,伤口本来已经半干,这几日奔袭下来,又汩汩渗血,纱布都黏在了一处,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疼。
高湛皱着眉,把纱布一圈圈扯了下来,他受伤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自然不能请药师和大夫。也不敢让杜雨笙知道,恐生变故。只能自己草草处理,伤口可以干涸不发炎变好。如此枕戈待旦,便是一晚。
次日一早,高湛发往庆州的信收到了回音,侍卫先送给了杜雨笙,拆开查阅,再依样封好,无非是做个过场,彼此心里有数。信中说陇西四州已并联归拢,闭城不出,如今知道了二公子方位,等他指令,随时可前往相迎。
竟是全然的效忠。杜雨笙瞥了眼案头的陇西布防图,四州都偏向高湛,数量少,却是重镇。若是协力合围永州高家大营,这场兄弟相争,似乎没有什么悬念了。
眼下他唯一担心的,是金陵城中的那位陛下。
新君登基,上意不明,陇西高家地位超然,朝中本就不多干涉,如今又是内讧,他若是做了主,偏袒了谁,破了规矩,事后朝中或有人抓他把柄,往大了说,是逾越。
杜雨笙眼前突然浮现出小公主那张脸,超乎年纪的沉静,近乎木讷,定定心,挥着手中回信吩咐手下:走吧,去高湛处看看。
正要起身,门外来禀:高公子有请。
清晨风大,吹进大开的卧房,鼓猎起了帐幔呼呼做声。
高湛踱步走了一圈,窗户未开,门还是方才进来送水传膳的将军府下人打开的。房间右侧有一张榻和书案,塌上铺了被褥,再迎面是屏风,已经倒了,后面是一张大床,帷幔半卷,被褥凌乱,床上两个侍女,已经断气了。一人呈躺卧状,一人似乎是惊醒了,趴伏朝里,从脖子到手臂和背都是刀伤。
转身,小公主身着白色中衣,瑟缩靠坐在门边,眼神直直看着前方,双臂抱膝,手中还握着短刀,那是房中配置的瓜果刀。
中衣上溅得血迹已经半干,情形很明朗,却又让人难以置信。
高湛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了光,那孩子一哆嗦,手里的刀又紧了一下。
“为何呢?”高湛忍着伤口拉扯,蹲下身来,尽量柔声问道。
他把孩子手牵过来,想要先把刀收了,触手冰凉僵硬,李梧手却越发紧,不知是害怕还是一晚上的警戒已经定住了。
“家中恶仆,杀了便杀了,无须交代。”小女孩闷闷道,抬头看了眼他,充血的眸子微睁,却定定有神。
高湛一愣,又觉得这小小孩格外有趣,自嘲笑道,“也是,世家打杀两个婢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哪有要主人家给缘由的。”
只是这场景属实有些骇人,还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做的。
李梧不说,他也不想管,且等杜雨笙来处置吧,庆州的信,估摸也应该到了。
门外有脚步声急行而来,李梧手上又紧了几分,身子往侧边缩了一下,等看清来人是杜雨笙时,方才匀匀喘了口气。
过来路上杜雨涛已被告知,尚且满头雾水,如今再看这一处场景,还是吸了口凉气,这才定定神望向李梧。
小公主见是他,这才起了身,一夜的紧绷身子已经半僵,硬是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躬身缓缓向杜雨笙行了拜见的大礼。
杜雨笙这才赶紧想起行礼,俯身下拜时,突然闪现过昨日,公主似乎叫住过他,隐隐有话要说,心中暗骂自己为何如此迟钝。
“杜将军可否近身一听。”李梧将刀摆下,站直了身,整理好裙摆,柔柔道,小小身子仰着看他。
杜雨笙回身,示意随从退出房间。高湛也摆摆手,让亲卫退出,自己稍退了几步,靠在榻前,旁观这一老一小。
李梧瞥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回避的意思,也就不管他了,从怀里摩挲出一方包起来的手帕,展开是数粒药丸。
杜雨笙接了过来,一脸困惑望向她。
“听说叫凝神丸,她们嫌我吵闹,就一路给我吃。睡着了她们就可以自去悠闲。”
“我便留了好多下来......”李梧声音轻飘飘,有些没力气,“昨天晚上府里送了葡萄酒,化进壶里了,她们贪醉,喝了好多。”
“杜老将军......”李梧仰着头咬着唇看他,“冯延吉送我到此处,便要折返了。她们却是要随我去永州的。若是,若是,我死了......”
若是服侍的公主提前没了,侍女仆从便还有一线机会求冯延吉带她们回金陵!
杜雨笙什么都明白了,耄耋老身咚地一身跪在了李梧面前,尚且与孩子齐平,再开口已是哽咽,“老臣万死!”
长公主西嫁,迎亲仪仗是原路折返金陵复命,再辛苦不过一程路。而公主的随身侍女,是要一同伴嫁去永州,此生再也回不去中原了。
除非,公主在冯延吉离开之前就没了,随属自然可以求个恩典,一同返还。
所以这两个恶婢起了杀意,应是一路谋划被李芜听到猜中,眼看入了将军府,冯延吉已经在整理返还行装,这两人急了,却被李梧先下了手。
天潢贵胄的小女娘,竟被逼到如此境地,却又在堪堪九岁稚龄,给自己博了条生路。
杜雨笙一时间百感交集,更多是为人臣的愧疚,他久居边境,早已心灰意冷,原本只想明哲保身,现在决定要为这一世沐得皇恩再博一次。
“公主,此间纷乱,先去旁屋沐浴休养吧,待臣料理好......再来请罪。”
杜雨笙唤来侍从,李梧想了想,退身朝他深深一鞠,随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