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清咳一声,出案以手相扶:“王叔年事已高,当年对朕多加关怀,朕待你如同叔父,不必行此大礼。”
王全艰难地站起来,喘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道:“多谢万岁厚爱,王全感激不尽。”
顿了顿,又用那布满皱纹的手微微一拱,“万岁可是想问,王全为何今日来此?”
皇帝扶着他坐到椅上,点头道:“王叔知朕,朕确实心有疑惑。”
王全用他那老迈却并不浑浊的眼眸看向皇帝,里面有慈爱,却也夹杂别样的复杂情绪:“王全今日实则是为先帝当日嘱托,特来传与万岁知晓。”
皇帝心头狠狠一跳,声线都有些发紧:“皇考当日还有何未尽之言?”
王全扯嘴一笑,在跳跃摇曳的烛光下竟形似鬼魅:“先帝在时,曾于一日再三嘱托王全。若不日驾崩后,如若出了七七元庆公主还未曾有合意驸马,就请万岁至宁寿宫正殿‘慈寿延禧’匾后取出最后一道遗旨,将旨意昭告天下。”
皇考明明临终就把婉仪的婚事托付给他,却在匾后又藏了一道遗旨,这是对他的不信任么?
皇帝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结,彷佛一个努力许久的孩子,最终等来的却是父亲的猜疑。
他强强平复了一下心绪,面上照样是清正的笑容,可不达眼底,略带三分自嘲:“既然如今时候已到,那就请王叔随朕一道去宁寿宫揭匾取旨。邓满,急宣内阁大臣进宫。”
待皇帝到了宁寿宫,守宫的宫人不明所以匆忙接驾。见忽然有这么多大臣齐聚于此,阵仗吓人,皆神色惴惴。
好在有王全这个宁寿宫的老人能够稳定人心,他向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无事,转头吩咐午水去拿金挑钩,揭开宁寿宫正殿上的高悬匾额。
午水办事很麻利,身量颇长,踩着个高脚凳就从匾额后摸出一个明黄锦盒。
王全扬声喊了一气儿奴才接旨,率先跪下来从午水手中接过锦盒,转过身来将锦盒恭敬地呈给皇帝。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按耐住心中的疑惑,从锦盒中拿出黄绸遗旨,缓缓展开览阅。
初时皇帝的神色可以称得上平静,可就当他看了几行字之后,瞳孔却陡然微缩,彷佛窥视天机一般的惊骇。俊雅的面上血色尽失,苍白无比,连嘴唇都因震惊而微微发颤。
在一旁时刻留心皇帝反应的内阁大臣见状心道不好,到底是何事能让皇帝如此失态!
总不能是改立皇帝?要知道这不同于废太子,是震荡国纲的大事!
可想想先帝那个荒唐性子,好像废皇帝这种事他也不是做不出。
大臣们心中惶然,脑子飞转思量应对之策,却见皇帝失魂落魄地将遗旨交与中极殿大学士夏吉,口中呢喃道:“朕该如何是好……”
饶是见识过无数风浪的夏吉也是惊惧莫名,颤抖着双手接过遗旨,和其余战战兢兢的大臣一道,盯着遗旨一字一句慢慢读了起来。
忽然夏吉哀嚎一声,模状凄凉,简直要泪沾满襟:“荒唐啊!真是荒唐!先帝此举岂不是让皇帝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纲常道德,这要置皇帝于何地啊!”
众臣也齐齐跪了下来,口里不住道:“皇上千万慎思啊!这天底下、天底下怎可因为卜卦之言,就让哥哥娶妹妹的道理!”
原来这道遗旨出乎他们的意料,无关国祚,也无关皇位,而是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元庆公主实则与皇帝毫无血缘关系。而更让人错愕不已的是,先帝竟让皇帝娶这个妹妹。
元庆公主实则是皇太后进宫前的遗腹子,皇太后乃蒙兀儿唯一的王女,因她大哥在与吐鲁番的战争中,趁乱杀死父亲蒙兀儿汗篡夺王权,随后在蒙兀儿王室展开血洗。
当年皇太后与蒙兀儿贵族杜格拉特在次子忽达哈尔联姻,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两人为了保护孩子,逃避追兵一直到了大冶,以寻求庇护。
恰逢成统帝正至宣府大同游玩,机缘巧合之下亲自挥剑击退追兵,救下了他们夫妇二人。可惜忽达哈尔当时已身中数箭药石无医,临终之时将皇太后郑重托付给了在他看来英勇善良的大冶男子,也就是成统帝。
成统帝虽然见识过无数佳丽,但自瞧见皇太后第一眼就惊为天人。他虽然风流,好歹还有点操守,居然真就尽心尽力地照顾起皇太后和腹中的孩子。
直到他用一腔真诚的爱意打动了皇太后,两人日久生情,才以正宫之位将皇太后抬入宫中。先帝又将婉仪真实身世掩藏,对其视若亲生般千娇万宠,就连婉仪也不知道她不是先帝的孩子。
成统帝又神叨叨地言婉仪出生时有祥瑞之兆,适逢当时星海大师云游归来,主动为婉仪相面。说其生辰为水火既济之贵,如有生气相扶,则有如助托,气运无双,福泽深厚,乃旺夫旺家兴六畜的贵命。
对皇帝来说更为不幸的是,按他的生辰八字来算,他就是那道生气。
所以成统帝在遗旨的最后,用他那惯常的不着调的口吻,洋洋洒洒写道:“儿啊,如果老十四还是找不着可心意的人,横竖不能委屈了她。既然有你相助,她能更加旺夫,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让婉仪嫁给你吧!朕连说辞都替你想好了,就说她是朕为你精心挑选的童养媳,就这么着吧!”
皇帝这下彻底懵了,童养媳三个明晃晃的大字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冲击了他生平认知。
堂堂一国之君,竟如民间不入流的泥腿子一般,娶个童养媳!
内阁大臣们或担忧或痛心的哀声叹气萦绕在他的耳畔,他竟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呆呆地平视着眼前的空气,所有心神都被自己即将娶婉仪的噩兆震颤的四分五裂。
婉仪……竟然要娶婉仪!
皇帝素来运筹帷幄,极善权谋,可如今灵活的脑子也一点儿也不好使了。
他只恨不得有人给自己狠狠来一下,让他晕过去从此人事不知,便再也不用应对这既难堪又棘手的事了。
他虽排行老大,可幼年丧母,又兼同胞情份淡薄,常受兄弟姐妹的欺凌,可以说是伶仃无依地长大。
那时最有储君希望的是三皇子,三皇子常常喊他是克母的灾星,迟早会克死自己。也许是天意弄人,他不仅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