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下里陷入死潭一般的寂静,皇帝的目光随之落在婉仪的脸上,细细端详着,彷佛想找出她的怒火,从而坐实心里的愧疚。
婉仪知道他愧疚,这种愧疚有如扫开了庭中落花,眼看它归于泥泞的伤感。可如果重来一次,相信他依然会做此选择,因为自己的出生,已经是皇室最大的丑闻了。
她本想继续端出那种假面式的宽容大度,口不对心的唱着大戏,可她到底不是皇后。她是慕容婉仪,就算她其实不姓慕容,那她还是婉仪。
眼下说清了也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免得积重难返,闹到最后两人都不好收场,何苦呢。
她转过眼去看天上的云,依然是从前骄傲的口气:“我不怨您,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可是我很生气,您知道为什么么?”
皇帝涩然垂下头,说:“朕知道……因为朕不能给你……”
“您错了,”婉仪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看向他,“我不是因为这个生气,而是您先前那样信誓旦旦地做保。我知道君子一诺千金,可人生无常,您就能肯定我不会提过分的要求么?您就能肯定您一定会为我做到么?退一步说,这样的许诺太宽泛了,太沉重了。我受不起,也不想要。让一个人保持清醒的最好方式,就是别让她怀有过分的憧憬,不然反会毁了她。大哥哥,我最后叫您一声大哥哥,你不必对我常怀愧疚之心,总认为处处亏欠了我,这样的感情压抑久了,反而会生怨气。到时候咱们就什么情份都没了,我不愿意那样。我如今入了后宫,您请权当宫里多了张吃饭的嘴,想来坐坐我也欢迎。旁的我不会,插科打诨挺在行,能为您排解一二,也算功德一桩了。”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样多的话,停下来的时候直喘粗气,恨不得喝一壶茶来缓缓。
皇帝呢,则是越听越觉出她的知事明理,原先以为她聪明有余,却仍存稚气。可是如今看来她其实有着大智慧,懂得对有些事的糊涂,才是于自己最大的宽容。
然而越这么想,自责越是要将他吞噬,如果没有那一出遗旨,她可能要不了多时就会嫁个一个配得上她的驸马,过起夫妻和睦的好日子。
可她却仿佛浑不在意日后的坎坷,甚至还有兴致打趣。皇帝不知是该夸她孤勇,还是说她天真。他自小长于深宫,那些阴谋诡计,那些险恶人心他还看的不够多么?愈是清楚,便愈是惶恐,简直让他觉得自己成了罪人。
婉仪也不知他内心作何想法,可如今一吐为快,她也放松了不少,只悠悠说道:“母后让您给我捎茶点,也是您想的托辞吧?我知道您的意思,搬出皇太后这座大佛,既能为我涨脸,又能让那些女人不好说什么。”
皇帝见她一下戳穿了自己,有些回不过神来,颇有些稀奇地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婉仪迎着日光惬意的眯起了眼,慢慢往前挪腾:“这个嘛……一来是因为我知道母后最怕麻烦人,所以她断不会为了盒茶点就来劳烦您。”
这解释颇为合情合理,皇帝了悟般的点点头,也有意和缓方才沉重的气氛,于是接着问:“那二来呢?朕还有什么破绽教你看出来了?”
“二来呢……”婉仪展颜一笑,颊边顿时像是汪了一盏蜜茶,“因为母后知道,我早晨不爱吃甜的,您没想到吧,哈哈!”
皇帝当即有些兜不住,附和般的会心一笑,这样朝气蓬勃的婉仪,才是他熟悉的老十四。
婉仪吁了口气,也显得很开怀的模样:“好啦,您不用陪我回启祥宫啦,我自己回去就成了。我那儿什么都不缺,您不必添赏赐了。说到底都是一家人,颠来倒去就那么些玩意儿。这左口袋出右口袋进的,有什么个意思!”
皇帝吃了闭门羹也不恼,日光刺眼,他略略皱眉笑道:“朕知道了,这就回去。”
婉仪说成啦:“那我就不送您了。”
皇帝也没拖沓,转了个身往乾清宫方向走了。只不过这次脚下刚踏了没几步,忽闻婉仪在背后又唤了声“万岁”。
他停下步子,转回去看停在原地的她:“还有什么事么?”
她脚在地心上搓了又搓,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皇帝当即很配合地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可她接下来的话,简直让他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您晚间在我宫里过夜么?”
皇帝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这样的不好意思,他的耳朵肉眼可见的通红一片,薄红也随之攀附上他白净的面皮。
皇帝近乎嗔怒着说:“你、你在浑说些什么?”
婉仪见他气红了脸,大为纳罕:“您怎么了?不是按规矩您今儿个要在我宫里留宿么?我就问一嘴。”
没心没肺的丫头!皇帝简直尴尬地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么多眼睛鼻子跟前,她怎么丁点儿也不懂避讳呢?
皇帝额角冷汗津津,那些四平八稳的气度早被他抛却至了脑后,见她一副追根溯源的认真模样,认命一般叹了口气:“这种话,以后不能说了。按礼制,朕是要去的。”
婉仪哦了一声,对于皇帝的尴尬,她反而露出理解般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帝一眼,感慨般地口吻:“我就随口一问,以后不会了。”
因为早年间跟着常徽卫一道鬼混的缘故,她也不是不知道男女间的那些事。但毕竟是个姑娘家,只不过多是些朦朦胧胧的揣测罢了。她能猜出皇帝在不好意思些什么,但她自觉不可能跟皇帝发生些什么,所以问话时格外坦荡磊落。
皇帝被她这一眼看的毛骨悚然,“你作甚么这样看朕?简直像没安好心!”
婉仪乜他一眼,勉强克制住奚落的语气,道:“您太冤枉我了,我刚才可没看您。不耽搁时辰了,万岁还请起驾吧!”
皇帝也感觉再同她纠缠下去,自己这张老脸可真要招架不住了。当即果断的调转回头,步履不停地走了。那种脚步生风的架势,活像后头有鬼在追似的。
冯祥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刚才的官司他听了一脑门子,自然勇于为主子排忧解难。
他凑上前去,殷勤地叠声问:“爷爷,奴才要不眼下就派人送黄绫被子去启祥宫去?”
皇帝脚步登时一个踉跄,吓得邓满和冯祥一齐抻胳膊去扶他,他怒气冲冲看向冯祥:“好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