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长曜眉心微动,将目光自宣纸移至她手上的瓷瓶之中。
“啪”——
那蒙面人方才丢进去的狼毫,便直直落了下来。
她举起瓷瓶,将底朝着他道:“那人,那人竟用一支笔洞穿了瓶底!”
“呵。”
晏长曜微眯双眸,冷笑出声,宫人忙颇有眼力见地递了只新笔。
“让开些。”他拖长了尾音,自信道。
她挑挑眉,将瓷瓶拿得远了些。
他随手一掷,笔直冲着瓷瓶而来。
砰地一声,自瓶颈之下,碎成无数瓷片,哗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她双手因方才他挟笔打来的内力震的发麻,好一会儿才缓回来。
“有何可叹。”
他随口答道,又将视线挪至那两句诗上。
雀鸟求偶。
柳烟浔腹诽道。
不过,恰因他方才之举,她心中的悬石终是落了地。
计划成了。
今日的刺杀,本就不是最终目的,只是晏长舒用以蒙蔽他的伪局。
真正所求,则是送她入宫。
他助她得以接近晏长曜,她助他名正言顺谋得帝位。
这,便是他们二人的交易。
不论是这屋中与她妖娆气质相反的清雅布局,还是透着微弱烛光的旖旎书柜,亦或是她这出在刺客来临时,一把拉起他躲至此处的戏码,和她身上的艳红舞裙及荼芜香气,皆是为他而备。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还是美救英雄。
柳烟浔抬脚向晏长曜行去,足踝上的银铃发出泠泠之音。
蓦然,她有些恍惚。
真的……要踏出这一步吗?
“小溶儿,这银铃步摇,是我随战时,特为你寻的南海寒银而制。我......我没赶上与你过生辰,不过,恰逢你金钗之岁,你今后戴着这个,再要隔墙寻我时,我便能听见了!”
记忆之中,当年那耳后泛着羞红的少年逐渐模糊。
她阖上眼睛,将这些话语甩出去。
陆今溶早就死了,而柳烟浔,也早该断了回头路。
她的魂灵献祭了复仇的魔鬼,躯壳出卖给筹谋的棋者。
仅剩这一对随着婀娜莲步叮啷作响的银铃,带着不属于她的全部,徐徐行至晏长曜面前。
她俯身行礼,弯起一抹柔媚的笑意道:
“参见陛下。陛下往日是乱世枭雄,今后是治世肱骨,奴见识浅薄,让您见笑。”
他未抬头,只是笑道:“倒会奉承。”
她瞧着那宫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识相道:“陛下若无事吩咐,那奴先行告退。”
“不必。”他抬手拦下她,又向那宫人递了个眼风道:“直言无妨。”
“陛下,要追查那蒙面人的身份吗?”
“查。”
他将纸折成块,拍在宫人胸前,背过手去,望着门外的幽幽夜色,“张宗正今夜邀朕来府赴宴,却只为取朕性命,砚泽,他该当何罪?”
柳烟浔听着这话,心中一惊。
又怕惹他怀疑,声色未动,双眸只静静盯着足尖。
她无比清楚,今夜之事同张宗正着实无关。
今日,本是张宗正六十大寿。
怡王晏长舒得知晏长曜接了请帖,特将她安排入张尧请来奏乐伴舞的倡优之中,与她订了这样的一个计策。
而张宗正唯一做错的,便是曾邀怡王逛了遍园子,让他寻到这处得以利用的书室。
宫人轻飘飘道:“陛下如此不计前嫌,厚待张大人,张大人却始终不念陛下恩情。唉,陛下终究太过仁厚。”
晏长曜微微颔首:“砚泽,你字写的不错。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是时候该再进一步了。”
说罢,便率先踏出房门。
柳烟浔直勾勾地望着那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轻纱遮掩下的丹蔻深深攥在手心。
记忆深处的恐惧蔓延出来,化成漫天的火光,照亮七年前的那个雪夜。
凭什么?
凭什么一言可定他人生死?
当年,她也是这般不甘地跪在雪中相问怡王。
他目含悲悯,解下白狐大氅,披在她身上,为她暂避了风雪。
而后柔声道:“凭他已是帝王,陆姑娘。”
那背影似想起了什么,倏然停下,回首瞧着呆呆站在原地的柳烟浔。
柳烟浔默默松开掌心,将眸中的恨意化为无措,回望着他的注视。
“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跟过来?”
“是。”
她微微垂首,向他们二人小跑而去。
银铃的脆声越发地近,他身旁名唤砚泽的宫人嘱咐道:“姑娘,你可是今夜之事的人证。”
“奴天生蠢笨,只会讲所见事实。”
李砚泽斯文笑笑:“姑娘灵慧,这便够了。”
行在二人身前的晏长曜头也不回道:“讲所见即可,但未必为事实。”
三人先后回到遭受一番打斗的张府会客堂中。
柳烟浔垂首,用余光瞥向满地狼藉。
佳肴美馔四下散落,以张尧为首的张府众人连同倡优跪了一地。
“陛下……陛下无事便好……”张尧连叩数次,额上流下一道血痕来,如履薄冰道,“今夜是老臣守卫不力,老臣着实不知这高手从何而来……”
“哦?是吗?”
柳烟浔听见晏长曜开口,猛地抬起头,四肢百骸中莫名生出了彻骨的寒意。
眼前人与先前同她在一处的,当真是同一人吗?
简短三个字,不像质问,却似凌迟猎物一般稳操胜券,连着墨色衣袍,都似夜色寒冬下无波的汪洋,仿佛天生断绝□□。
“砚泽已派人探查过,府上正侧门前均无打斗痕迹,屋顶瓦片也无人经过之痕,在座宾客悉数仍在这厅中,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刺客,本就是你府中人,张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