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狠手辣的事行得多了,人也就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
她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
在晏长曜眼中,她分明是因着他的劝告,权衡利弊后,才甘愿自晏长舒那派反水帮他,他却总会疑一疑她是否还别有用心。
可惜,她今日确实只为了帮他,或是说一起对付共同的对手,晏长舒。
外间的舞台上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
她往楼下瞧了一眼,了然道:“想来是李大人不愿楼中生异,引得宾客怀疑,便让掌柜的该何时演,仍何时演。”
他蓦地轻笑:“人人都道,此处乃京城第一乐府,可如今听来,也不过如此。都是些寻常丝竹管乐,满是技巧,感情缺缺,无趣得很。把门窗都关严些吧。”
她闻言,抬手去合窗橼,余光望向台上那些娇娘,特地停住,仔细端详一番。
时光飞逝,与晏长舒初次带她来时相比,现下早已换了另一批依旧年轻貌美的女娘。
可那些讨好宾客的神情与姿态,与故旧时如出一辙,仿佛从未变过。
“陛下当真不来看一看吗?京城的王公贵族,可惯愿意掷千金来博佳人一笑。”
“这些曲中哪有曲意?把所有的调子都奏成低侬软语,可不及你万寿节时弹奏的半分。”
他含着笑望进她眼中,令她微微一愣。
不知这话中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从前她的曲调,总被晏长舒说杀气过重,缺了女子柔婉的意味,早晚会把人吓跑。
他却反过来,称赞她?
“陛下难道不喜欢佳人朝自己示好吗?”
“她们的示好?”他不屑一笑,意味深长道,“演技太过拙劣。这世上,有哪一处能比前朝的假面多?又有谁会比佞臣更会取悦?方才你口中的那些王公贵族,他们可比这些伶人,更懂得做倡优。”
所以,他早早看穿她那些想讨好自己,却又掩饰不周的拧巴。却难得不觉得厌恶,反倒觉得真实得可爱。
于是,他执意把她留在了身边。
不论对错,只是想任性一回。
她有时当真读不懂他。
他的话语满是对前朝的讥讽,明明好似极其厌恶人与人之间的虚与委蛇,却在实际做事之时,把自己变成了最讨厌的模样。
每每私下里与他交心,她总恍惚觉得,他也许是个明君。
可人前,他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护人不思量,惯会用权术来制衡朝堂的天子。
“还要等到宵禁呢。她们既已开演了,你不妨……也演一演吧。”
他的话把她的神思拉回这间雅室。
“妾?妾今日来,什么乐器都没带......”
“你不是说,要带朕瞧一瞧你的过去吗?若曾经有人如朕一般刁难你,你会如何?”他打趣道。
这算什么刁难?
那些浪荡子的手段,怕是要比这个恶心万倍。
她抿了抿唇,思量片刻道:
“雅室内没有琵琶,妾不如给陛下清唱一曲吧。”
她将窗子的锁扣搭上,转过身倚着窗,手背轻带过下颌,学着楼下的娇娘,故意同他抛了一个妩媚做作的眼风。
他望着她依葫芦画瓢的青涩模样,隔着热茶的袅袅雾气,没忍住笑了出声。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会被她吸引,是因为她娇弱艳丽的皮囊下,带着和他一般无二的野心。
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他所在意的,始终都是她骨子里那抹遮掩不住的纯与真。而这种特质,是他从来都可望却不可得的。
虽然,她总觉得自己装得天衣无缝。
“自言妾小时,家本樵川住。”
她不知他是在笑自己,只一边唱,一边朝他袅袅走来,离他尚有几步时,却停了。
“十五嫁良人,长年秉机杼。
辛勤奉舅姑,足不越庭户。
去年秋枣红,边人健如虎。
移家入深林,自谓百无虑。
空山鸣剑戟,失色骇相顾。”
她为唱词特辅以动作,一举一动像极了曲中初为人妇的新嫁娘。
原本平静开心的生活,陡然被战争打破。
唱到这句“失色骇相顾”时,她故意做了副惊骇神情,自先前的娇羞到惊恐,让他生出一股怜惜的保护欲。
晏长曜虽知她是为了逗自己,但品一品她词中的意境,终是想起了曾经连年征战的时日。
空山剑戟,失色相顾,妻离子散,各自偷生。
他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甚至还亲手造成过这样的悲剧。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却在她这饱含情感的曲调中,眼前逐渐升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星散各偷生,不幸适相遇。
妾身如风花,飘零委尘土。
妾命如蜉蝣,焉能保朝暮。”
唱着唱着,她倏然联想起自己的身世。
自己同这词中的女子,又有何分别呢?
乱世之中,又有谁能安好?
思及至此,她情绪低落了下来,嗓音也带出些愁绪。
“一死恨不蚤,空为年少误。
去去忽相失,零落在中路。
妾有乳下儿,咿哑方学语。
四海尚干戈,安知尔生死。”
唱到这儿,她抚上屏风,将曲调放得更缓,不似在唱,更若低吟。
“回首望天涯,家山在何处。”
家山在何处?
雪夜埋魂冢。
她似乎连想,都不敢再去想。
本想抬眼冲他挤出一个笑容,却仍是忍不住地蹙了下眉头。
她不过是被乱世裹挟的一个普通女子,在他们的皇权纠葛中,被骗得团团转,背负着家仇之名沉浮。
她曾经几乎为此付出了一切。
可到头来,仍不过是空无意义的笑话一场。
她没敢再看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