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他识破她强颜欢笑的假面。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亦是如此。
他手中端着的茶水由热转凉,一口未饮,雾气仅剩轻飘飘几缕,眼中却隐隐闪烁着晶莹。
唱的人动了情,听的人,又何尝没有?
他想起从前,在军营之中,不计出身赏识于他的那名老将。
正是因他举荐,他才得以和陆枕河相识,相知。
那时,他们有共同的理想和抱负。
那时,天下之大,他虽无以为家,可他却从未觉得孤寂与空乏。
如今,他坐上了万人景仰的龙椅,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说不清,也道不明。
若说悔?他悔,也不悔。
他后悔失了一个又一个的旧友,却不悔夺来天下。
人总是想既要又要的。
可如今的寂寥,何尝不是他七年前那动心起念后的咎由自取。
唱着歌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前,轻轻跪坐在莞席上,接过他手中的茶盏。
她一边低吟着如泣如诉的曲调,一边为他换了杯热茶。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她堪堪抬眼,凝视着他,敏锐捕捉到了他眼底的躲闪。
他是有愧的吧?
她特换了曲唱词。
这几句虽是闺怨,如今经她轻轻唱来,却更似来自故人的宽慰,其意是——
我怎会不知你是怎样的人呢?你定是有你的难处。
这是他等了多少年,都没等来的话。
却是在今日这个月圆之夜,由这个出身风月的年轻姑娘,道给了他听。
他颤抖着手,接过她递来的茶,却不敢再与她对视。
她竟然明白。
她懂自己的纠结取舍,她懂自己的不得已而为之。
可她的懂得,却让一个不可一世的帝王,骤然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卑微。
他不该将这样至纯至真的人强留在身边。
他配不上这份纯与真。
他曾经也满怀理想与抱负,怎么人生的路走着走着,就与曾经的那个人渐行渐远了呢?
在殷城的时候,他想的究竟是百姓,还是胜仗?
在七年前的冬夜,他究竟想的是天下,还是皇权?
在张府的寿宴,他究竟怕的是旧臣,还是忤逆?
在京城的诗会,他究竟谋的是反臣,还是天下归心?
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为何在他做错了许多事后,却开始后悔。
她的歌声并不娇柔婉转,不会让他生出男女间的旖旎心思,虽仿若轻诉,却似针一般一句一句戳着他的心。
即便鲜血淋漓,却让他稍稍放下了些始终压着的重担,仿佛曾经的那个知己,再次回到了身边。
待她一曲终了,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她望着那空空的茶杯,挑起唇角轻笑了笑。
至少在他眼中蓄着泪的那一刻,他给了她真心。
“陛下,答应妾一件事吧。”
她唱的那一曲,只为了提出如今的要求。
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眼角,压下起伏心绪,平静问道:“何事?”
“今夜,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待盘问清楚,不至死的,便放了。可好?”
她盈盈一笑。
“您杀的每一个人,都未必是您真心想杀的,他们一命呜呼,反倒成了您心上的重担。可刚刚妾那一曲......妾知道,您的心也有温有热,何必非要筑一道铜墙铁壁,将所有人都隔在外面。”
窗外的满月为她渡上一层莹白的光,他抬起眼,刚好撞进她盛满细碎烛火的眼眸。
那眸子含着悲悯,衣袂飘动间,仿若广寒仙子,来渡他此生的劫。
只一瞬,他便错开眼,起身抬步离去。
他没有回答。
她坐在月下,吹熄了仅剩的那盏烛火,任凭月光照在身上,拢起一身冷光。
她静静听着门外纷乱的脚步,听着娇娘慌乱的尖叫,听着客人一头雾水的声讨,听着士兵压着人,自楼梯上吱呀吱呀往楼下去的声响。
当霁月楼归于一片寂静,屋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她侧首望去,是李砚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