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摸上山,抽抽搭搭地向她诉说着小郎君在书院如何得志,如何写出锦绣文章,又是如何遭人蒙骗,入了冤狱。
“……那举子舞弊案牵连甚广,听说汴京那边砍了不知多少个大官儿的脑袋,还要派人下金陵查案!夫人求遍了城内的大人们,唯有林运判指了条门路,他说,”元吉梗着脖子,摸出张请帖:“他说……三日后知州大人设夜宴,款待京都贵客。听闻那贵人素爱收藏前朝祁阳文氏的书画,若、若姑娘亲献墨宝,贵人心喜,也许能为小郎君谋条生路。”祁阳文氏,正是临漪阿娘的母族。
她看着那请帖,久久未动。
她自然知道那言中未尽之意,奔逃下山,宴上媚好,若真行此下贱作派,也许她此生再不能做世人眼中柔婉淑惠的杨家长女。
元吉举着请帖,只觉手有千斤之重。下一刻,那如山重负却被一只纤白玉手轻巧接过。
“青梧于我、于我阿娘,有着救命的恩情,”她垂着眉眼,似乎还是那娇养深闺,不晓世事的女郎,抬眼时,却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我随你走,下山!”
……
入眼仍是无边山色,远处起了炊烟,许是哪家猎户做起了午食,袅袅地升着,是人间熟悉的烟火气,叫人心生眷恋。
元吉见她醒来后便一直望着东南方向,轻声问询:“姑娘,可是想家了?”
她摇头,只是笑。清湛的眸中倒映着碧空流云,一张小脸显得愈发温软。
远处炊烟依旧,望得久了,却觉那烟黑得不大寻常,临漪正觉异样,突然间,
牛车一个急停,她及时撑住栏板,才没撞到头。
头上幕篱撞得歪了,她一边扶,忙问:“出了何事?”
元吉此刻已跳下牛车,一手护在车厢边,牙关打颤:“姑、姑娘……是山匪。”
临漪霍然抬眼。
只见前方空茫的山道上,已汇聚了十几个手持弯刀的彪形大汉。两侧山林更有身影不停蹿出,继续壮大着对面声势。
心下慌乱一瞬,却不禁想,此处毗邻官道,金陵州府心瞎眼盲了不成,敢放任匪贼在此占山生事?
再凝神细看时,却见那伙匪贼身后不远,正停着一架富丽毡罗马车。
肩扛阔形大刀的匪首伫立山道中央,脸上一道横贯眉眼的刀疤,笑起来横肉堆叠:“前方可是杨家小娘子?速速下车,叫爷爷们相看相看这金陵第一美人儿!”
话音一落,周围山匪间爆出哄然大笑。
在这哄笑之间,临漪只觉一阵恶寒自足下升起。再见一旁,元吉已是吓得腿脚发软,勉强抠着车厢栏板才没滑跪下去。
“姑……姑娘莫怕,元吉保护您!”
她暗叹一声,轻声开口:“元吉,扶我下车。”
“姑娘不可!眼下您现身,焉能有命在!”
她掐着手心,勉强起身:“你也听到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在众匪直勾勾的眼神下,一道纤娜身影自牛车迈步而下。女子眉眼腰身皆匿于白纱之下,但举手投足间,足见风流韵致。
一个瘦长条儿邪笑道:“闻到了吗弟兄们?仙女儿身上吹过来的风都好香啊!”他闭眼深嗅,满脸陶醉,周边又是大片恶笑此起彼伏。
临漪不由颤了颤身子,握紧手里的银簪,眼中的泪似乎又要抑制不住落下来了。
她竭力平稳声音,开口却仍是轻软,“不知马车上是哪位故人,既是冲我来的,何必让这些生人喧嚷,还请上前来说话。”
美人在前,难免叫人心痒难耐,然而后方马车粼粼车轮声响起,一时间,山匪们竟都不敢动作。
临漪见状,暗松口气,手中银簪握得愈紧。
山风轻拂,马车前悬着的玉牌轻灵灵一晃动,显出个端正的“张”字来。张是大姓,但金陵城中能以此牌悬于车前以彰身份的,唯有转运司张成正背后的张家。
马车在三步之外堪堪停下。少顷,车帘微晃,伸出一只涂了鲜红丹蔻的手,“哟,这可真是冤家狭路啊。”
侍女搬来脚凳,马车里的人款款现身,一张娇美的瘦长脸,云髻高束,红裳糜丽,唯有颧骨微突,细看去有些尖刻。
直至此刻,元吉才一个激灵回神,认出了眼前这熟悉的面孔。他挡在临漪面前,慌张喊道:“张娘子?!娘子您这是何故刁难?即便是看在从前做过姻亲的份上……”
接下来的话被临漪抬手一拦,断在口中。
张茹尔掀唇一笑:“呵,姻亲……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姻亲。杨临漪,好女不嫁二夫,我弟弟尸骨未寒,你就与季小郎定亲。老天有眼,那疯婆子的孙子也叫你克死了!如何,庙里守寡的日子安逸否?”
“我听说你私逃下山,可是迫不及待雇人杀你呢,”饱满的红唇轻启,呵气如兰,“只可惜啊,林运判似是要在州府夜宴上将你引荐给贵人。这样一来,我可不能叫你死在我手里呀! ”
她笑道:“为表诚意,我可是特来接妹妹入金陵呢!”
听着这话,元吉浑身劲儿一泄,瘫在一边,直呼小命算是保住了。
然而下一刻,张茹尔眯起眼,慢条斯理吩咐道:“去,把她扒光了,扔到东城门脚下,也好叫金陵百姓见识见识,第一美人儿的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