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父正在教他们读《三字经》,他读一句,几个学生跟读一句,还是读得七零八碎,并不整齐。
沈父站在第二排的书桌旁念着书,所以并未发现身后第一排,左边的那个学生没有认真听讲。
男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恰好就和在窗外偷看的九思视线对了个正着。
九思愣过一瞬,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她伸出食指指了自己的眼睛,又指了下那男孩,用口型说了句读书。
这学生被人当场发现上课不认真,吓得赶紧捧起了书,他没有听到沈夫子刚才教到了哪一句,只好胡乱地张张嘴不出声,装出跟读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这学生又偷偷地瞟了眼还在窗外的九思,以为她是沈夫子新请来的女夫子,再不敢造次,认真地跟读起来。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
终于,九思满意地点了头,悄悄地从窗边退开了。
沈母正坐在课堂外,侧边的凉亭里写着什么,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些竹纸。
九思走近,轻声唤道:“伯母。”
沈母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下笔,抬头看了过来,眉眼都带了笑,“九思,快过来。”
她说着把笔放在笔搁上,略略地理了理桌上的纸张。
九思看每张纸上都只写了几个字,就问:“伯母写这些来做什么用?”
“这是给里面那几个学生摹写用的。”
九思了然点头,笑着把刚才的事说与她听。
沈母哑然失笑,这学生念书不认真被撞了个正着,现在心里指不定慌成什么样。
“伯母,现在私塾里只有伯父一个夫子吗?”九思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别的人。
“现在只带这几个学生开蒙,你伯父一个人绰绰有余,之后再做打算。”沈母说罢,又同她开玩笑说:“九思想不想做女夫子?”
“我学得不精,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她说。
虽然这几个学生现在学的不过是《三字经》《百家姓》这些开蒙书,但九思实在应付不了喜欢嬉戏玩闹的孩子。
“我还是站在窗外,让他们专心念书来得容易。”
沈母被她逗笑了,说:“这个作用可是没有束脩的。”
九思状若思考般托着下巴,慢悠悠道:“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做这事儿。”
“九思心里有没有什么很想做的事?”
这话不像是随口一问。
可她一时答不上来,只好说:“我不知道。”
“你年纪还小,一时不知道也没关系。”沈母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在这世间的某些地方,女子自出生以来就拘于深闺,直至出嫁。她们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能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几次,甚至根本不知对方的样貌品性。可能如何?她们根本就不能如何;若是不嫁,便会沦为集矢之的,指责的原因便是,被世人奉为圭臬的女大当嫁。”
“她们出嫁后,便不再是家中女儿的身份。她们需要侍奉公婆、照顾丈夫、再为夫家延续香火;做个好媳妇、好妻子、再到好母亲,这便是她们的一生。”
“若公婆慈爱、夫妻和睦、子女孝顺、生活过得舒心,也算是顺遂好事。反之,则全是不幸……世人常弄反因果关系,继而到了最后,女子遭遇到的不幸,便都会被说成是她们自己的过错。可女子何错之有,她们从未,或是很少有过选择。”
“九思,人的每一岁都只有一次,过去的就不会再来,要在最好的年纪,做想做的事情,知道吗?”
九思难以言表此刻的心情,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其实还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九思这么大的时候,老是缠着伯母要果脯糕点吃,还记得吗?”沈母伸手比了个和桌子一样的高度,笑着说起了以前的事,“伯母那时候就想把九思哄来,做我家的姑娘,每次让你与之哥哥拿上吃的去找你,准能把你带回沈家来。可你这丫头每回一吃完零嘴,就吵着闹着要回家,半点不认人,谁都哄不了你。”
九思笑了笑,她有着小九大概的记忆,所以这些事是何情绪,她便也能感受一二。
“后来,我们一家搬来了奉元,你父母……”沈母意识到不对,连忙转了口:“我担心你和怀略,想着要他带你来奉元,可没想到怀略这个倔脾气,把我们都蒙在鼓里,自己放弃科考学起了商,还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可我转念一想,他既决定承担起山家的责任,我们唯有尊重,我只好经常带着你与之哥哥去看你;好在后来,怀略总算听进了我的话搬来奉元,又和你嫂嫂成了亲,看到你们现在过得不错……就放心了。”
她没说谁就放心了,可九思怎会听不出来。
谁都可以放心了。
九思原是旁观之人,旁观他们所有人的回忆和感情。
可此时,她用着小九的身份,承了小九的过往,感知从前未曾体会的意义。
她,已是这故事中的人。
“伯母。”
沈母眼眶湿润,伸手揽过九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们家九思要平安快乐到一百岁才好。”
她自然也发现九思最近有些不同,她想,小姑娘又长大了一岁,有些变化也属常事。
“夫人。”
沈父的声音从课堂里传来,打断了二人。
“和你说了这么多,都忘了还有事情没做。”沈母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整理起桌上的竹纸。
“伯母,我先回去了,替我向伯父问好。”
九思稍稍平复了心情,起身打算离开,不耽误他们的正事。
她也要回去好好想想,沈母的这番肺腑之言。
“好,路上慢点。”
沈母目送着九思出了善学斋的大门,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拿着一沓纸去了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