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的声音既委屈又心疼，程南枝心下一软。
明明同样的年纪，却总想着照顾她、宽慰她，冬去春来一日不改，她们之间的情谊何止于主仆关系，她是将冬青当成亲妹妹看待的。
若非她被人所害，上辈子她已经替冬青铺好退路。
身契早被烧了，贱籍已消，待搬去新宅，冬青就会成为那座宅子的新主人，过上岁岁年年静好常安的小日子。
可惜前世被她所累，平白搭上一条小命。
早知如此，当初冬青不肯走的时候不如狠心将人赶出去，也不必跟着她一起送死了。
想着，程南枝放缓了语调，“别担心，你累了一天不必陪着我，自去找点东西吃完休息吧，剩下的我一个人来就行。”
冬青怎么听不出她口气中的隐忍。
这是疼狠了。
“…那好吧。”
但她也没什么好办法，咬咬下唇、悻悻地起身。留在这里什么用都没有，小姐连痛呼也不能痛快出声，倒不如她走远些，让小姐一个人自在待着。
侯爷踹的那一脚，现在缓下来，疼痛也逐渐显现。
冬青轻捂腹部朝着自己的屋子走。
耳畔归于平静，院子外那些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变得越发刺耳。
也许是老鼠，也许是别的蛇虫，正打窝的好时候。
这些东西很容易顺着门洞里钻进来。
程南枝却想不了那么多，早已习以为常。
夏天的蜚蠊，秋天的螟蝗，她见多了。
眼下要尽快处理好伤势，明日才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及笄礼上。
黑暗中，她强忍着痛意，指尖一寸寸摸到伤口，用手帕将污泥带下。
太疼的时候她咬紧牙关熬过去。
手里的帕子差点被她扯碎。
想到忠勇侯，想到薛元恩，想到半生浮萍被人当作货物卖来买去，想到枉死城郊的恨意滔天，程南枝就这么硬挺了过来。
伤清理好了，药敷上之后，人也失去力气，瘫软在榻边。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可她分明从那黑暗中寻觅到一丝微光。
到下半夜，忠勇侯从外头吃酒回来，鞋子也不脱衣衫也不除，推开门倒头栽进床里，没一会呼噜声震天响。
床榻里本安睡的姜氏被吵醒，瞥见床侧的男人，她神色漠然地坐起身。
盯着鼾声如雷的忠勇侯良久，姜氏掀开温暖的被褥，为身边人脱衣盖被，叫下人送了热水进来，温了帕子一点点擦拭被酒气熏红的面颊。
院子外间顿时灯火通明起来，负责洒扫的婆子踩着点将侯爷带进屋里的泥土洗净。
烧水的烧水，更衣的更衣。
整个主院因为一个人，在半夜三更闹得人仰马翻。
梧桐苑就显得格外寂静凄零。
程南枝睁开睡眼，只觉得嗓子干得厉害，跟有把火烧似的。
脑袋更是昏昏胀胀，压根想不清楚今夕何夕。
冬青住在紧挨着程南枝院子最近的一间屋子里，只要喊一声便会起来。
可程南枝没吭声，自己扯着绵软的腿脚趴在床边，伸手将泡在盆里的帕子拧出来盖在额头上降温。
水是用过的，不干净，帕子上不仅沾着一粒粒的沙土，还有一股陈旧的血腥味。
比起前世烧得牙齿打颤那会，如今已经算好的了。
总是熬得过去。
凉凉的帕子缓解热意，程南枝在一冷一热中再度合上眼，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翌日一大早，冬青早早守在小屋门口。
要照顾程南枝的她本就觉浅，加之外头的动静，寅时初刻冬青便起身。
为着侯府大小姐的及笄礼，忠勇侯府再不如从前，那也是下血本的。
一筐筐鲜鱼、鲜肉，还有水灵灵如同大姑娘似的青菜，打侯府后门送进去，一长串接着一长串的，看得外头的贩夫走卒们个个咋舌。
卖包子的小贩将双手拢在衣袖里，吸了吸鼻子，眼珠子盯着那一筐菜抠也抠不下来，“瞧瞧咱们这位侯府大小姐多受宠啊，她一个人的及笄礼，便让侯爷采买这么多肉菜去，那些贵人们再矜贵，也吃不完这么多吧？”
一边上，编织竹篮的男人笑了。
他放下手里编到一半的竹篮，“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侯府请客那请的全是达官显贵，又不是你我这等大老粗！”
说到这，他还抬手一指，正好对着那门口板车上刚送来的鲜鱼。
银白的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珠似玉。
“看见那鳜鱼没有？你当人家侯府做菜是一条鱼全用啊？”
“那不然呢？”包子摊小贩笑问。
能起早来他这光顾的都是做活混口饭吃的普通百姓，哪里知道这深宅大院里的门道。
在他的脑子里，一条鱼煎炸烹煮外，正反两面全吃，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道吃法。
一条鱼就足够一家四口人下好几天的饭了。
卖筐子的男人挺起胸口故弄玄虚，“我告诉你，侯府家厨有一道拿手绝活，叫黄金雀舌！”
“这菜只取整条鱼身上最嫩的部位——鱼脸肉，不用大料，裹上杏仁掺粳米磨制成的粉浆，下油锅小火炸，炸到金黄捞起，因为炸制后的形状神似雀舌，所以得此菜名。”
他说着，旁边听的人也忍不住抬起袖管子擦嘴。
实在是馋的。
“你想想，一条鱼只取脸肉，就这么一筐子还不够一盘菜的呢！”男人咋舌。
旁人也是听个新鲜，倒是那包子小贩是个实心眼，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于是他追问，“你怎么晓得这么清楚？”
“那是，”卖筐子的男人脑袋一歪，大拇指冲着身后侯府方向指了指，“我大姨子的表舅的二姑妈的老姐姐在这府里当差，我也有幸尝过一次！”
“吹牛吧你，你一个地里刨食的，哪里来的脸面去吃忠勇侯府席面上的菜式。”
别人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