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就是卢修竹刚才迟迟不愿开门的原因。
卢夫人看得眼睛更红了,视线从书桌上挪开,殷殷望向卢修竹,“二少爷,你得病得治,我今日才得了拾骨草的消息,你也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每到变天、阴雨、寒冬时节,卢修竹浑身上下每寸筋骨都会像被万蚁啃咬般疼痛。
又因为他体弱,郎中不敢贸然用药,唯恐损了他五脏心肺,届时更加麻烦会于性命有碍。
到了发病时节,卢修竹就只能生生捱过去。
而拾骨草能止痛,不说治愈,却能减缓发病时的痛苦,减轻他身体的负担,还没有甚大副作用。
这是很久以前卢夫人便打听到的草药,可惜拾骨草难得,一直没寻到。
听到这个消息的卢修竹自顾自在椅子上歪着,一副神不守舍充耳不闻的模样。
见状,卢夫人只能拿出“绝招”,她捂着脸呜咽起来,“…否则,奴婢也羞于去见地下的夫人了!”
哪知道今天这“绝招”也不管用了。
女性特有的细尖腔调撞得卢修竹额头青筋直跳。
“夫人何须言重如此咳咳咳…”话没说完,卢修竹剧烈咳嗽起来,脸也叫憋红了,恨不能把个肺子囫囵咳出来才痛快。
一见他这样,卢夫人又心疼了,也顾不上进言让卢修竹珍重身体,忙不迭到一旁给人倒一杯温水递上去。
卢夫人也清楚自己这么说是不好,像是她胁迫着二少爷一般,可不这么做的话,二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弃世而去,哪里还活得到今天。
喝了一口水的卢修竹总算缓过一口气,抬起眼皮仍旧是恹恹的,没什么力气的模样。
“夫人,我早该是个死人,是您和娘硬是将我从鬼门关抢回来,我感念你们的生养之恩,却…却是多一天也不想支撑下去了。”
说完之后,卢修竹双唇紧闭,眼眸轻阖,恍如力竭。
如今他说句话都费劲,就算找来拾骨草,解了他发病时候的痛苦又有何用。
废物就是废物,哪怕不发病他也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连一只玉管羊毫都拿不稳…
卢修竹自嘲地轻笑。
看得卢夫人咬着下唇,泪眼朦胧,一股浊气逼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
她泄了气一般坐在下首,“二少爷,别的我们不提,这拾骨草的事情绝非空穴来风,你看看。”
说着,她将怀里视若珍宝揣着的麻布取出来,搁在书桌上给卢修竹瞧着。
那骇人的血色,顷刻吸引了卢修竹的视线。
“这是…”卢修竹星眸微眯。
哪怕麻布上的艳色已经干涸,在展开的瞬间还是带出一股血腥味,萦绕在人鼻尖。
卢修竹凑上去仔细瞧了一眼,那麻布是再普通不过的麻布,寻常人家里都有用来做鞋底的贴片,或是外衣上的磨边。
太粗了,肯定是不能用来当衣服穿的。
偏偏就是这样的布料上,一株拾骨草被几笔勾勒得灵巧剔透,红得烈焰,恍如它本应是这种颜色。
一旁的楷书更是劲道有和,神采飞动。
卢修竹对拾骨草不感兴趣,倒是对提供拾骨草线索的人先产生好奇。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如此好的书画功底,无宣无墨,以麻布为底,以指尖做笔,铸就凄美的书画。
卢夫人见提起了他的意头,顺水推舟将麻布的来历告知,试探地问道,“二少爷,既然得了机缘,不如就让人去找找看,找到了好歹能止痛!”
重提此事,卢修竹再次意兴阑珊,连麻布也不瞧了,窝回椅子里,“算了吧,这样的好东西用在我身上也只是暴殄天物。”
他仰头盯着屋内横梁上精美的篆雕。
卢夫人急坏了,要是卢修竹不肯配合,她也不敢妄自主张的。
否则惹得二少爷不高兴,身体免不了一趟折腾。
“二少爷,奴婢是看着你们从这么不大点,一年年长高,长大到现在如松如柏的俊郎模样。大少爷已经…还再要奴婢看着你受苦,简直比割奴婢的肉要痛许多…”
卢夫人比划着小臂的长度,双手轻拢,好像那两个软软的小婴儿依旧在她怀抱中。
她想多劝说几句,连从前旧日情分都被拿了出来。
但这些对卢修竹而言,是另一种炼狱。
他抬手止住卢夫人的话,再睁眼,眸中一片清冷,“我多活一日,便多受一日折磨。”
卢夫人听了急得掉泪,不顾体统攀上卢修竹的长袖。
在她切切期盼的眼神中,卢修竹语调清晰,一字一句道,“玉姨,您放过我吧。”
他曾无数次唤过“玉姨”。
小时候梦魇,往日里粉白的小脸吓得雪白,那么多伺候的丫鬟嬷嬷不叫,嘴里便是喊着“玉姨、玉姨”,要她抱着哄着才睡得着。
曾经卢夫人以为,那样的美好会陪伴她一生,她这辈子不会有孩子,夫人两个孩子就是她们的眼珠子。
可……
卢夫人心中悲怆,纵有再多不舍,只能僵硬地松开卢修竹的衣袖。
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该说的该劝的,都做了,激发不了卢修竹的生存意志。
也许是她自私,只想着夫人托付,只想着她的舍不得。
却不替二少爷想一想,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他到底有多煎熬。
“二少爷你先休息,奴婢告退…”卢夫人起身黯然退出他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