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衣看着年纪不大,却比上次陪着卢夫人一起过来的婆子更加稳重些。
没被叫出来的时候,程南枝目光都没放在她身上。
乍见她走出来也并不唐突,敛眸屏息、低眉顺眼地站在那捧着锦盒,如一个会行走的桌架。
目光触及蝉衣的捧着锦盒的手,程南枝瞳孔蓦地一缩。
别的不说,程南枝经过历练的一双眼睛看人的本事一流。
她很肯定自己没看走眼。
蝉衣会功夫。
能贴身跟在卢夫人身边的肯定不会是一般的粗使丫鬟,那蝉衣手上的茧子是从哪来的?
并且这厚茧长在手背上。
一般人做活计多是掌心、指腹生茧,干什么活会在手背关节位置留下厚茧,除非常年练拳。
带着这样的念头再去看蝉衣,程南枝的这个发现在蛛丝马迹中得到证实。
普通官宦人家的仆从,大多是从外面买来,或者祖上买断的家生子,这些人或多或少带着一种“奴性”。
说话不与人对视、走路拱背弯腰、做事大有约束。
眼前的丫鬟虽然保持距离和恭敬,背脊却是笔直的。
更不用提那稳健的步伐和一双一看就不是闺中女子的天足。
陪着小姐们长大的贴身丫鬟,大多过得比普通人家里的女儿更好,与小姐一起同吃同住,难免娇气些。
不说远了,就春桃不也是半个小姐一样养在府里么。
料定这蝉衣不简单后,程南枝回过神来同卢夫人道谢,“多谢夫人好意。”
卢夫人笑着亲自为程南枝插进发髻里,又特地替她整了整衣冠,离远了两步仔细上下打量一番。
“不错不错,这样是正好。”她拉住程南枝的手,又是一顿猛夸。
程南枝收敛着笑意,觉得这夸奖中多少有点水分。
身体状况她自己清楚,现在的情态全靠一双灵动的眼眸撑着,否则换身不显眼的衣服走出去怕是要被人误认成下人的女儿。
蒙住这双眼睛,那她一身皮肉,即便用金银修饰,那也是乏善可陈。
常年缺医少食之下诞生的孱弱躯体,自是不能与那些自幼娇养在闺中的小姐们比的。
不说别的,肤色这一项她便逊色不少。
就连卢夫人身边的丫鬟脸上全是红红润润,就她一个蜡黄皮肤格外引人注目。
好在有冬青,用脂粉修饰一番也没那么扎眼了。
“快看看,好不好看!”兴奋不已的卢夫人如同未出阁的少女,让蝉衣拿出一面小铜镜放在程南枝手里给她看。
圆圆小小的铜镜也遮挡不住那只发簪的流光溢彩。
不知道是不是程南枝的错觉,她总觉得那赤金梅花云纹旁的草植,长得有些像前些日子她画在麻布上的拾骨草。
她轻笑着甩甩脑袋,大约也是昏头了,才会有这种联想。
收起铜镜,程南枝郑重福身、双膝触地,“夫人成全,南枝铭感五内。”
身后的冬青跟着一同跪在地上。
卢夫人一怔,显然是没料到程南枝会在这个时候用这么郑重的口气说这样的话。
不过她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程南枝的用意也不难猜。
要是等事成之后再来道谢没什么诚意不说,更加让人觉得势利眼。
在行前先说明感恩,就是言明不论事成与否,程南枝都承认了卢夫人相助的恩情。
这样感恩知礼的人又怎么能不讨喜。
卢夫人伸手将人搀起,嘴角眉梢笑容未退,“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需太过挂怀。”
帮程南枝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拾骨草真的能帮到卢修竹罢了。
若非如此,卢夫人是决计不会在忠勇侯府里与程南枝不假辞色有来有往的。
她嫌这忠勇侯府里到处乱窜的老鼠味太恶心人。
好容易看清楚老鼠窝里有个小可怜,她自然是要伸手拉一把的。
哪怕卢夫人这么说,程南枝依旧把感恩放进心里。
别人如何面热心冷她不去管,她要做的是对得起她自己的心。
整装完毕,卢夫人挽着程南枝从主院往外走。
快上车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纳罕道,“今天倒是稀奇,没有那碍眼的人往跟前凑。”
碍眼说的谁,程南枝了然一笑。
姜氏被禁足,加之跪家庙把膝盖伤到,肯定是不能出来见人的。
程道乾嘛…鬼知道他上什么地方鬼混了。
这偌大的忠勇侯府里,竟然连一个拿主意的主子也没有。
这才叫卢夫人直闯空门,一路畅行无阻来了主院内。
程南枝意有所指地应着,“大概要等大哥把嫂子娶回家,姜氏才有脸出来见人吧。”
娶一个能撑起门第的名门贵女,摆着婆婆的谱,用公爹的名义,再趴到媳妇的娘家身上吸血吃肉。
这是程道乾能干的出来的事情。
但…哪个好人家会把娇养大的心尖尖往火坑里推呢。
又不是人人都像程道乾,能干出卖女求荣的事情来。
京中勋贵为子女寻亲事要门当户对,是为了自家门第,更是为子女前程计。
片刻间程南枝脑海中闪过许多杂念,怎么想忠勇侯府都甩不掉一个穷途末路。
卢夫人已经上了车,在车里向她伸出手,“好孩子,快跟我上车吧,晚清一直念叨你好久,今天可不能迟了去。”
程南枝重新唤起笑颜,欣然搭上。
修长的身形伫立窗前,福寿竹松雕花的窗棂下,卢修竹从窗洞里探出手去。
已经是近四月的天气,加之前几日刚刚下过一场雨,竹子里盛满竹沥。
可惜无人来取,顺着翠绿的枝桠一滴滴析出。
白皙的手掌骨节分明,稳稳接住一滴竹沥,凑至俊毅的下巴。
卢修竹轻嗅掌心的竹沥,带着竹子独有的香味,闻久了不难品出其中的一丝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