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犹豫。谁知萧旻仅是低头瞥了一眼,风轻云淡地说道:“忍得住。”
萧元英拿着刀背,刃已经抵上伤口的位置,只要往下一推。溃烂的肉就带了下来。相同的处理方法他给士兵给自己做过无数次,可不知怎么换做萧旻,萧元英就是下不去手。
萧旻是他打小养起来的,从抱在怀里那么小一只,到现在比自己还要高还要壮,萧元英在他身上耗的精血比其他几个少爷小姐加起来都多,让这位杀伐果决纵横万里的大将军,生出了比绸缎还软的慈父之情。他还是不动手了,生得萧旻能忍住,自己倒先忍不住替他疼了。
“还让郎中给你处理吧,”萧元英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儿子披上,把萧旻身上那件还给了卫缄,“早点回,你二哥他们都在城门口等着了。”
萧旻低头捂着自己侧肋的纱布,发觉这回是真不用挨打了。
萧元英拽上马辔头退步往来时的路走,等他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的少年在呼唤他。
“爹!你还能背我吗?”
萧元英一听这没头没脑的问句,有些疑惑但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背得动。”
只见萧旻突然笑得跟什么似的,他颠颠地跑过去,然后冲萧元英张开了双臂,好像个被拔了腹毛的鹤从天而降,一下子跳上了萧元英的后背。
萧旻成心把脚抬起来,虽然只要一落下就能触到地面,勾住萧元英的脖子,有些贱还有些无耻地问他爹:“我重吗?”
当然重,他的肩膀早就比萧元英宽了。
“不重,背得动,多重都背得动。”萧元英笑道,萧大帅两手架着小儿的后膝盖,踩在齐膝盖高的草原上一步一个脚印,“多老都背得动。”
萧旻有些震惊,这是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老”这个字,他才意识到此时的萧元英到了知天命之年,爹不再年轻了。
但他还是会稳稳地接住萧旻,他的臂膀还是会像接住那个从房檐上摔下来的小孩时一样有力量,他依旧是萧旻、萧氏永远的依赖。
“爹,我这仗打得漂亮吗?”
“当然了!我萧家的孩子哪有差的?”
萧元英是好父亲,他会发自内心、不吝赞美地夸赞孩子。
不过萧旻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幼时荒诞无度,挨过不少打骂。他现在长大了,也想成为大哥那样令萧元英骄傲的孩子,也想做爹爹的荣耀。他真的不愿意再看见,别人赞美歌颂萧元英之后,提及自己时露出的鄙夷与惋惜之色。
萧旻希望爹永远春秋鼎盛,永远光芒万丈,像天鹭山巅不枯的松柏,像永不坠落的太阳。
萧旻贪恋父亲宽厚的背,他昂头往天上的苍鹰,道:“爹,我这就拜别师父,回家跟你一起打仗。”
“萧家不缺忠烈之士了,”萧元英将他往上提了提,“等我给你寻个先生好好读书,四儿以后……做个文人。”
萧旻提起四书五经就头大:“可我读不进去圣贤书。”
“又没光让你读那个?”萧元英说,“我又不逼你科举,咱自然是喜欢什么便读什么。你若想云游,南疆西域、罗斯东瀛,你爱去哪去哪。就算是西洋,我也能找容家的大海船给你送出去。总之啊,为了守这条长城,咱萧家死了太多人,爹不想你再栽进去。”
就这一次,他可不舍得萧旻再上战场了。他必须挣开李氏束缚在萧氏脖颈上的锁链,将他应有的自由还给萧旻。
萧旻紧紧抱着他伟岸的父亲,瞧着地上两个人的影子,心情如同夏初的北疆一般草长莺飞。
浪子回头,幸好他亏欠已久的父亲还在原地等他。
走着走着,他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不知从那个瞬间,父亲的影子就消失了。
莫大的草原,只留下萧旻一个人。
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萧元英不知道去了哪里,回头,也瞧不见与他并肩作战的十四个亲卫。他的侧肋还留着刀疤,但那已经结痂愈合,变成一道不深不浅的小蜈蚣,伏在肌肤上。
磅礴的草原耳边无限回荡着天鹭江的咆哮与大火中的呻||吟。他蓦然回首望向竺州,却见大帅府燃起熊熊硝烟。
萧旻发疯一般地向那里奔去,眼泪落进草地汇聚成河,他奔忙得血汗直流。草原快速枯萎,从茵茵的绿,变为枯黄的废墟。
竺州的火太大了,大到半座城都淹没进火海中。百姓哭喊着向城外逃窜,萧旻逆人流往大帅府的方向跑,最后他在府门外颓然倒地。
他看见,他清楚地看见,他的父亲站在呼啸的大火。绛紫色的官袍起火,已经烧到脸了,但萧元英不逃也不躲。府里的陈设都被弘治帝的细作洒上了火油,木质建筑只会成为那滚烫恶魔的燃料。大火将整座王府吞噬,萧元英已经没机会逃出来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释然而慈爱地望着自己辛苦养大的小儿子。
从他三个月开始,萧元英就把他背在后背上,南征北战封狼居胥。他的孩子不爱哭,就瞪着两颗圆滚滚水汪汪的黑眼珠儿到处瞅;爱笑,看什么都会傻呵呵地扯嘴唇。
萧元英没再续弦,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每次从战场上回来,都会抱好一会萧旻,对他来说,小儿子是他在孤独血腥的生命中唯一的救赎。
所以在他的最后一刻,望见萧旻还活着,他心里更多的是慰藉。
萧旻先是笑,但他笑得太苦。想往火场里冲,却被姚铎拦腰截住。
他眼睁睁地看那般光荣那般尊贵那般好的萧元英被大火吞噬,萧旻抓破了手指,哭裂了嗓子,泪都落干了。
他一瞬白头。
老天爷对萧旻是残忍的。
母亲生他难产而死,从小依赖的父亲在他面前被焚,兄弟沉江溺亡,姊妹下落不明。让他生性本恶,却给他最厚重的亲情;让他好不容易学会如何爱人,却将他爱的人一个一个地夺走,让他子欲养而亲不待,让他所求皆无所报。
皇帝不追封萧元英,萧旻去鄞都求过无数次,后来禁军看到白毛怪,干脆拿长戟把人叉出去。萧旻又去求观世音,希望皇帝能给萧元英一个体面的葬礼,却等来定北王被废,萧元英被论谋反罪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