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锦衣卫抵达北疆,按照萧氏族谱诛杀萧氏族人。
幸好他躲在庙里,逃过了屠杀。
但萧旻砸碎了神龛里的观音像——菩萨骗他太狠了。
“你告诉我,孰善熟恶、孰黑孰白佛心里都一清二楚。那佛为何不睁开他那双‘慧眼’瞧瞧这世间,他明明该渡我爹我兄长那般的圣人,让他们平安喜乐、无灾无祸!可佛偏偏护着狗皇帝跟那群烂人,让在这世上作威作福,将我族人一概格杀不留活口!我父兄尸骨未寒,凶手却饮酒作乐,我不明白,在天诸神眼都他妈瞎了吗?为何不降天罚,取了狗皇帝性命?!”
顷刻间,护佑他的破庙坍塌,灰飞,散作从天而降的玻璃碎片。
一颗颗碎片,一幕幕画面,一段段记忆,一个个家人,一个个仇人,每一寸光影,都是曾经的萧旻与未来的鹤亭。
他怔然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那万千镜像,痛苦被无限方法,他能记得每一只玻璃碎片中的映像,是在哪年哪月。他的心脏抽疼,被玻璃碎片刮得遍体鳞伤,仿佛是被剐去鳞片的鱼,浑身是血。萧旻的眼睛被泪水蒙蔽了,他只能瞧见蔓延的红,他害怕,萧氏的血,都要把他吞没了。萧旻颓然跪倒,蓬乱的白发下,是少年饱含泪水的眼睛。
他看见,幼时他在诸人的指责中长大,他们都说他生性顽劣,他性格乖张,是萧元英不愿示人的残缺。连一奶同胞的大姐也说他是扫把星,还没出生就克死了母亲,可爹会捂住萧旻的耳朵,跟他说,爹永远不会将你抛弃;
他看见,长大些他还是惦念府外的自由,萧元英逼迫他背诵拗口的圣贤书,他就一把火把书烧个干净。从马厩拐走父亲的高头战马,逃离王府来到天鹭江畔,他不信老人们说的诅咒,不信天鹭江能将他吞没。他纵身往里跃,冬天里水那么冷,在濒临溺亡之际,是爹潜入江底,把他从深渊寒冷中拉起;
他看见,在王府过得最后一个中秋,萧元英准备了想了好几日的字送给自己。可被他言辞拒绝,还毁了中秋晚宴。爹好言相劝,才说动萧旻陪他一起上遇鹤亭。他听见鹤唳,也听见父亲说,鹤是文雅但傲骨的飞鸟,他希望萧旻也能成为鹤一般光风霁月的公子;
他看见,萧旻含着金汤匙降生,一身荣耀、一身疼爱、一身期望地长大,却一身白衣染血、泪流满面、华发早生地走向悲凉暗淡的终点。
他看不见一丁点希望,抓不到一丁点光芒,求不得一丁点救赎。
尽管如此,命运还说,这是他的福报,更是他的深渊。
他坠落在谷底,跪在能铺满正片天鹭雪原的碎玻璃之上,悲伤汇聚成了愚公都移不走的大山,回忆带着刀片将他吞没,萧旻浑身颤抖着,眼泪奔涌着。
他听见恶魔的声音:“这世间就是如此善恶颠倒。既然你心中有恨,那不如做自己的佛,去惩戒令你痛苦的恶人。与其乞求有佛来渡,不若献祭给我,让我替你屠杀这亏欠你的天下!”
萧旻动摇了。
他要屠杀这天下,便能一同屠杀那颠倒黑白的狗皇帝,屠杀他那指鹿为马的奸臣走狗,还父亲一个清白。
天下人为何无罪,他们见冤屈而缄默,便是无法原谅的罪孽。
他必须要变成罗刹屠杀害他坠入深渊的人,要将这些回忆拼凑,把偏离的日晷拨回,把人间所有的鬼重新打回地狱。
萧旻昂起头,用腐烂得裸露骨节的手抹去血泪。那双凤眸犹如伤鹤俯瞰世界,那般哀伤且失望。一线天不见天日,他苦笑着,乞求恶魔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不愿意献祭自己,但这是他唯一的选择。萧旻张开双臂,袒露自己的心脏。
万剑从天而降,从他心口将胸腔刺穿。
那一刻,他似乎见到了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干净得一尘不染,他身着狐裘大氅骑着白鬃黑马,从北向南自由驰骋。他英姿雄发,他放荡不羁,去做他喜欢做的事,去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那本该是萧旻,本该是承载父辈爱意长大的萧鹤亭。
他闭上了眼,啐出一口鲜血。
万剑穿心的疼,他似乎已经麻木了。萧旻仅是向后栽倒,眼看着仍保持刺穿心房的剑刃。
血慢慢地流,犹如流沙逝于掌心。
他该死了,他真的该死了。
他活得太累了,萧氏至亲四百冤魂,萧氏家族百年荣耀,萧家军队五万英灵,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社稷腐朽非他一人之力可挽澜,万千冤屈非他一人可度化,神仙都救不了的世间,竟抛给他萧旻来救。
下地狱吧,让我下地狱吧,炼化成鬼,再与这世间不死不休。
不知是神仙后了悔,还是恶魔软了心,竟让他的黑暗飞进一只萤火的蝴蝶。
萧旻无力地望着那只蝶,它如此漂亮,又散着辉煌的光。将暗无天日的深渊照亮,它飘飘荡荡,飞到萧旻面前。
他伸出了溃烂的手指。
蝴蝶栖在他指间。
光啊,他居然抓住了光啊。
一股暖流顺着指间流向他伤痕累累的心脏,竟重新生出了血液,生出了希望。他热泪盈眶,咬紧了嘴唇,他直觉这不是与蝶的第一次见面,可他怎么都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这只蝶。
他以前在阳光下,这点荧荧之光算不得多么惊艳;可他现在身处地狱,这点光,就是他全部的依恋。
“我在哪见过你?”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
“师哥。”
那声音很远,远到萧旻分辨不出那声音是谁的。他猛地转过身子,目光刺进身后漆黑的空洞。虽然看不清那里面有什么,但他能感觉里面有一只手,自己只要抓住她的指尖,她就能把自己从这地狱拽出去。
忽然有风吹乱萧旻的白发,他期待、奢望、祈盼地伸出手——
“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