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跑进青绿色的松木林,穿过清晨的薄雾,她暗红色的狐裘裹着寒风,奔上覆着白雪的天鹭山之南。
风萧萧兮,松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花纭撞个满怀。愈往前,雾越淡,路也就越来越清晰。一山松柏做守墓人,一条曲径通往更深更冷的林中。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给初次进山的花纭指路。
她知道,在半山腰的松林深处,是藏着百年家族灵魂的秘密基地。曾经知道这里的人或光荣战死,或隐姓埋名,除了家族的最后成员,已经没有谁愿意踏进这处诡秘的森林。
花纭一路奔袭,最后在一幢飞檐高殿之前勒马。金漆被腐蚀得只剩几片箔似的贴在木质上,殿前“世代忠良”的牌匾长满了苔藓,还折了一半,仅左上角还钉在房檐上,即便没有风也摇摇欲坠。殿门两边太||祖皇帝为宗祠亲手写的对联也瞧不清内容了,但见两道血红色将字从上之下抹去,也不知是谁恨极了朝廷,将如此荣耀毁得分崩离析。
是腐朽的明堂,是溃烂的光荣。萧氏宗祠之后,是萧氏祖墓。天鹭山埋葬了一辈又一辈的萧家人,他们世世代代都守在王朝之北,为挚爱的热土作第一道防线。
盛誉站在殿门外,已经感受不到少时遥望天鹭山之巅的震撼了。
他只觉得悲哀——长城已倒,忠良含冤,千万条性命一朝陨落,世代依赖的天鹭江淹没他们的身躯,世代守卫的天鹭山埋葬他们的信仰。所有的辉光,所有的鲜血,所有的牺牲,都为大位上的自私人做了皇袍。
那一刻,他全然明白为何最后的萧家军都坠入了那道深渊:他们曾是最虔诚的信徒,却被信仰的一切所抛弃,重生与毁灭之间,幸存者选择了重启这一切。他们不再相信曾笃信的主上,他们要打破该死的秩序,夺回属于他们的荣光。
——既吾神弃吾,吾便弑神,取而代之。
这便是春秋刹。
花纭匆匆走到门前,忽然一声马鸣,只听从另一边松林深处跑出一匹黑马。它通体乌黑,唯有额间一点雪白,正是沈鹤亭的沉影。
沉影认得花纭,它跑到她面前,乖乖地垂下了马首。沉影的眸子湿漉漉的,害怕地往花纭身边凑了凑。她用两手捧着沉影的脸安抚它,担忧地望向殿门。
究竟是什么让剽悍的战马如此恐惧,那扇门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沈鹤亭?现在的平静之前,重烨与他又经历了怎样撕裂的崩坏?
沉影稍稍平静些,跟靖州凑在一起哼哧地吃草,盛誉将三匹马栓到一边,便站在自己的马旁侍立。
静悄悄的。
花纭踱到殿门口,举起手捉住狮头锁,她用额头抵着自己的双腕,想了很多不堪,不忍直视的场景。
师哥有很多不堪的过往。
小时候他第一次跟花纭提起天鹭江宗祠时,眼中讳莫如深。在那分不清是憧憬还是悲哀的眼神中,花纭似懂非懂,她猜师哥是想成为如他们一般的英雄的。
但他梦想的一切也与定北王府一起烧成了灰烬。从此他割头换面改名换姓,矜贵的小少爷披上奴才的外衣,卑微地穿行在仇人之间。他被迫成为最恶的存在,花纭甚至不用刻意去了解,就知道他的皮囊之下埋藏着多少不能细看的疮痍。
尽管梁祇说,沈鹤亭是奸佞走狗,满腹阴谋断不可信;
尽管裕德留下绝笔,控诉沈鹤亭残暴,杀良臣毁社稷;
尽管她明白“太后”只是用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工具;
可在冲上天鹭山的一刻,花纭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师哥。
花纭抬眼凝视狮头锁,微微地扯嘴角笑。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她是花太后还是花七,见到沈鹤亭时,她都会有等到第一捧篝火的感动。
虽然怀疑过故人非故心,虽然怨恨过爱人竟无爱,但冲出燕王军大营那一瞬间的焦急与担忧,就已经胜过了各种衡量感性与理智的雄辩。
花纭永远是清醒的,但她为了沈鹤亭,情愿做个感情用事的人。
她相信那个为她暗闯宫禁只为瞧一眼她是否安好的掌印;她相信那个自身血痕累累却也要把她护在羽翼之下的伤鹤;她相信那个在黑暗中崩溃也要为她寻一处桃花源栖身的师哥。
师哥为她挡下多少明枪暗箭,总有一道疤不是假的。
花纭暗中发誓,就打开那扇门:不管见到的是活人还是尸身,是端正还是破败,是爱人还是怨偶,她都要带她的师哥回家。
就选这条路,从此再也不后悔。
花纭深吸一口气,用力往后一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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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的风,掠过墙上悬挂的无字锦旗,慢慢卷起一地的宣纸。
发黄的,残破的,被撕毁的,沾满血迹的,是一张张遒劲鹤体书道,是一幅幅精致工笔画像。
花纭俯下身随便捡起一张,墨迹已经晕染,年头有些久了。
“庚子年闰二月十三,靖州杏花开,吾怀抱清酒立于树下,以待花七归来。”
“七月十五中元日,吾至天鹭江祭奠亡亲,偶得二红石,忆花七,然人不归。”
“辛丑年二月十五惊蛰,自遁入天鹭山已有半年有余,祖宗护我无恙。春秋刹不见春与秋,吾身心俱疲常欲随风而去。然昨夜梦回见花七,吾泪潸然,悔不当初……”
那一地的画像,满是各型各样的她。从幼时初见一团孩子气,变作初长成的少女,满满都是沈鹤亭摆脱绝望的拯救。
偌大空荡的宗祠,没有一株烛火,被萧氏先祖们成百上千的牌位注视着,花纭感觉自己几乎被看光了灵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潮湿、冰冷、窒息。
花纭曾以为,支撑沈鹤亭活着的只有萧氏的仇恨。但她现在才明白,在沈鹤亭被仇恨浸泡、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支撑他苟活的却是花纭。在花纭看来有些“微不足道”的美好成了当时他心里的唯一一分甜,让他含苦饮风,跪在废墟中挣扎生存。
她慢慢转过视线,注视不远处那具被纸张湮没的、残破的身躯。
殿内冷得好似除夕那晚的天鹭江。
沈鹤亭不知冷似的躺在金砖地上,披散着灰白长发,一件白色单衣随意挂在肩头。他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