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符道:“劳烦来两间上房,外加一桌素菜,不要酒。”说罢,拿出钱袋便要付账。
那驿长见到传符,神情既欢喜又紧张,喜的自然是贵客来访,紧张的则是她所提要求难以满足。驿长搓着粗糙双手,磕磕巴巴道:“回官爷,凭此传符,食宿自当供给,不取分文。只是……呃,实在不好意思,适逢万国朝会临近,往来宾客商旅颇多,只剩一间上房,其他屋舍,便是连牛棚也有人住了。小人见官爷乃是清心修道之人,只怕早已将物我俗物抛之身外,不知可否将就住下,小的便在例餐外再加送两道爽口菜肴如何?”
听到自己竟要与孙道玄住一间房,即便薛至柔自诩自己坦坦荡荡,也不由得有些害臊起来,小脸红了个透。可这一路车马确实比以往多了数倍,应当不是驿长为了多挣银钱而胡诌,薛至柔有些茫然地向外望去,太阳已垂下地平线,不过剩下点点余光,但往来的车旅依旧不停歇,仍有说着不同语言,身着各国服装的胡商官差不断流动。再耽搁下去,只怕这一间房也保不住,薛至柔不愿流落街头,快刀斩断心中杂念,对身侧的孙道玄道:“眼下只有一间房了,不如我们便一道住?”
孙道玄从这驿长说出只剩一间房开始,便心跳加剧,面皮下的一张脸早已红透了,神情却仍在强装淡定,眉头紧锁:“这……恐怕会让令堂不悦吧。”
薛至柔本心静如水,看到孙道玄脸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也不由有些慌乱:“我说你,脑子里可别给我随便编排!同房住,也不过是各自把角,互不干扰。你可别会错了意!”
说罢,薛至柔强作淡定地接过了驿长手中的钥匙,可她并不像孙道玄,有面皮阻挡可以伪装,连耳朵尖都早已红了个透。
两人一道走入上房,其内布局方正,陈设精美,无愧为京畿重地驿馆之最,一面大大的轩窗面东朝渑池湖水,在夕阳下,湖面泛起点点波光,令人见之忘俗。
薛至柔忍不住拊掌道:“嚯!见窗流水,大吉大利啊!”
“神神叨叨。”孙道玄忍笑噎她一句,拉上了木门。
随着“吧嗒”一声轻响,两人的身子皆微微抖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两人这是共处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虽说在灵龟阁时,他们也时常在书房中讨论案子,但正中摆着一口大棺材,怎么也不会给人旖旎之感。而此处……着实是不大一样,两人皆带着诡异的沉默,十分自觉地各自令行李占据房间的一角。
正局促之际,驿长叩了门,孙道玄立即将人延请进门,只见他搬来了另一套被褥,身后还跟着三五个侍从,抬着满满一桌山珍湖味走了进来。
薛至柔颇为惊异:“这例餐怎如此豪华?”
驿长恭谨回道:“二位拿的是军中上阶将领腰牌,例餐自当好些。加之今天是中元,地官清虚大帝赦罪,故而驿馆的菜肴也备得比平时丰盛。请二位慢用。”
看着满桌子山珍野物,孙道玄心道若非方才薛至柔说只要素菜不要酒,只怕会有一桌的鸡鸭鱼肉外加一壶上好的葡萄酒端上来,语气里不觉带了两分讥诮:“原来这传符还有如此特权,难怪听闻朝中有权臣巧托名目,拿着它游山玩水。”
“你这可是人云亦云,跟风舛讹了。只见眼前这些吃食你就义愤填膺,我母亲出征打仗、卧冰饮雪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闲话少叙,你倒是吃也不吃?”
见薛至柔有些不快,孙道玄不再多说什么,坐在桌案对面吃起了饭来。
今夜中元,入夜后,不知何处起了《紫清上圣道曲》,薛至柔忙起身打开窗扉,只见渑池上星星点点,竟是莲花灯。
是啊,纵然舟车劳顿,行路疾疾,又如何能放下对亲人的牵念。孙道玄与薛至柔都没有作声,只是这般静静看着,心下对父母亲人的记挂溢于言表。
不知过了多时,薛至柔只觉起了几分困意,她不敢看身侧的孙道玄,撂下一句“我先睡了”,便自行去房间的另一头铺了被褥,倒头便睡。
孙道玄看着那瘦瘦小小的玄色背影,想起方才临出门前收拾行李之时,公孙雪曾悄悄把自己叫到一边,低声说此行薛至柔母亲有难,让自己把握时机,多关照些,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如今再想起来,竟颇有些心痒,又像是坠了什么沉甸甸之物,说不清道不明。
月余之前,他心中还只有为父母报仇的夙愿,不知是何缘分,还是何人设下的诅咒,薛至柔与自己一道堕入谶梦轮回,需同心协力,方可破除梦魇。
只是他先前并没有细想过,为何偏生是自己,又为何偏生是她?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缘分匪浅?
每每想到此,他都觉得自己站在一面铜镜之前,镜中自己与她执手相望,花月正好,可铜镜之后,则是森森白骨,万劫不复。
孙道玄闭了闭眼,努力将这些念头抛了出去。不错啊,今日乃是中元节,天上虽也是一轮圆月,可与上元的灯市和仲秋的彩云相比,莲花灯的微光显得那样孤冷。他自嘲一笑,半卸了伪装,也和衣睡去了。这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虽相距尺远,可头脚相对,背对侧身而卧,莫名像那黑白纠缠的两仪图。
竹泉滴落打更声,不知过了多久,池上的莲花灯消失无踪,圆月亦被流云遮挡。薛至柔与孙道玄不知被何物唤醒,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眼前竟是一副奇异景象:偌大个房间竟混沌如鸿蒙,两人所卧之处,竟真的出现一幅两仪图,薛至柔身下为白,孙道玄身下为黑,两人卧在其上,何其渺小,正如浩渺无尽天地巨大八卦上的两个小点,纠葛缠绵,相形相生。
两人方意识到不对劲,挣扎却难以起身,只听四下里再度传来那幽远的声音:
“乾坤反转,冤命五道。解此连环,方得终兆……”
刹那间,身下的坚实地面随着两仪图的碎裂而消失,化作巨大噬啮的黑洞。两人顷刻间失去一切支撑,未来得及发声便落入了无尽深渊。
再度醒来时,薛至柔发觉自己仍躺在昨夜自己打的地铺上,清晨的微光透过面东的轩窗,将整个房间照亮,地面上一切如常,并未出现什么两仪图。
孙道玄闻声亦起了身,抚着脑袋,一副疲沓之相:“抱歉,昨夜太疲惫,竟睡过去了,忘了与你换榻……”
原来昨夜那慑人的处境竟然是梦,纵便只是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