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至,烛灯摇曳,映照出案前女孩白皙憔悴的脸。
账册合上,云笙手指敲了敲桌案。
雕花窗棂外,忽起了一阵风,风势透窗而入,将束束光波吹散,昏黄的油灯跳动几次后,啪的一声,灭了。
屋内彻底陷入了黑暗。
云笙身体放松,缓缓抬眼,无尽的黢黑中,一双眸子明亮似火。
外面,伴随着呜咽的疾风,几声似金属连绵撞击的响动被送入耳中。
她干脆站起身,待眼睛完全适应这黑暗后,慢慢踱到了窗前。
夏日炎热,窗户是完全敞开的,她深深吸了口气,闷热伴着浓郁血腥气霎时钻入鼻翼内。
而同一时间,大通钱庄外的胡同口,两个中年人焦急等在马车上。
“大掌柜,你请来的人究竟行不行?”邵掌柜焦急问道。
尤掌柜看了他一眼,眸底含了几分不耐,“四季堂的人,你说行不行!江湖上最有名气的杀手组织,收了我的银子,自然要办成我交代的事。”
“可.....那可是公子和先生放在心尖上的人,旦有差错,你我....这两条性命,只怕不保啊!”邵掌柜伸出手颤颤比了个二,神色忐忑。
“贪墨银两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怕过,目下杀个人,怎这般叽歪?又不是让你亲自去杀!那陆云笙,公子再看重,也就是个孤女,便算与良主有些关系,又如何!老娘都没了,她一个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的野种,能有多大能耐?你若怕了,便自行回去,当今夜一切都没发生过!”
邵掌柜抹了把脸,“大掌柜体谅,有您在,我自然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是在想,咱们也不必非得到这一步,那账目做得缜密,便算明日拿给她看,想来....唔,想来,应当也看不出什么的。”
尤掌柜一双白眼翻上了天,哼了一声道:“你若当真心里这样想,又为何今夜肯与我合谋此事?”
邵掌柜噎了一下,“我....我也是怕....这万一!”
“正是这万一。”尤掌柜透过车窗又看了一眼外面,见那大通钱庄灯火仍暗着,心口又提了几分,一双鹰隼黑眸淬出毒箭一般的狠辣,“你昨夜是没瞧见,一个野种,竟敢对着我拍桌撂狠话,气焰何等绫人!咱们将账本交给她,便算她没本事查出亏空,单单想到日后她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我便不能忍。这江门二十四家铺面,账目尽在我手,谁人敢不称我一声尤大掌柜!这休门岛是因有了我,源源不断输送银两,这才有了如今的面貌。现下一切齐顺了,便扶持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来分我的权,凭何!”
邵掌柜’嗳‘了一声,大夏天的揣着手在袖子里搅来搅去,脸上也五光十色。
若说这所有的掌柜中,谁最希望这陆六小姐凭空消失,那不用说,一定是他尤大掌柜。他们这几个小掌柜虽然也贪了岛里的钱,但毕竟都是小头。这尤大掌柜可是实打实掏空了岛里半边天,仅他知道的,尤大掌柜一个远房侄儿,打着为岛里培养新人的名头,便在外铺摊开了好几份生意,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
嗳!也是自己一时按捺不住,连带着被这人鼓动,这才铸成今夜大错。
到了这当口,邵掌柜这才恍然大醒——莫说公子和先生知道自己贪了那点银子会不会下手处置,便算真处置,也罪不当死,自己也真是猪油蒙了心,脑子一热,竟和这尤大掌柜干起这杀人的勾当来了。
一步错,步步错,悔之晚矣!如今也只能盼着那四季堂当真如传言所说那般,迅如闪电,出手必果!
邵掌柜又抹了把脸,方想再与尤大掌柜对对明日的说辞,只觉手背一凉,他本能抬起脸去看上空。
这好端端的车顶怎么下起雨来了。
他盯着车顶看,慢慢,慢慢地,车顶竟裂开了一道缝,正对着他的脸,掉了很多碎屑,紧接着,那缝越来越宽,越来越亮。
最后,他吃惊的一双肉眼中,骤然射进来一簇火把!
亮如白昼!
就见车顶哐的一声,一分为二,大力向两边路牙撞去,紧接着,罗平一只脚映入眼帘,只见他伏身踩在车辕上,笑吟吟望着邵、尤两位掌柜。
“嗨!两个老不死,可曾想到你平爷爷我能活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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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风大,浪也大,正好将夏日的炎热一股脑吹了个干净。
酉时过后,橘红的余晖,穿过高大的船帆,将斑驳的光影镀在木杆之上,整条船似被镀了一层薄薄的光圈。
云笙站在甲板上,脑海中回想起那日离开江门时的情景。
宋辰安在得知她一夜之间将二十四铺面的几大掌柜斩杀一半时,怒不可遏。
“你当你是谁!这休门岛尽在你掌中了?你不过就是个孤女!一个需要仰人鼻息,捏着鼻子求我收留、求我看护的可怜虫,谁给你的权力,让你竟然敢杀了我这么多得力之人,你是真当我不敢重罚你,是吗?”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暴怒。
癫狂的猩红充斥着他的眼球,几乎要将他生生撕裂。
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也并非无懈可击,他也有弱点,也有情绪。假釉一般的面皮之下,也藏着一颗惊涛骇浪、烈火烹油的心。
他不是完人!
在确认这一点后,云笙反倒平静下来,跪在地上,并掌叠于额下,伏身而拜。
起身,注视着他,冷静道:“我知道你为何留着他!但他能替你做到的,我也能做。”她说这话时,眉眼和煦,如这世上最柔顺的羔羊,可只有宋辰安知道,这女子方才命人兵分六路,一路留在大通票号牵制敌人,另外五路,直接闯到了人家家中,将连同尤大掌柜在内的五位掌柜全家灭门,一个不留。
他救她于水火,也教她自懵懂,曾盼望着她能早日成长,好替他分担肩上的重担。
却绝对没想到,她学成之日竟这般心狠!
或者说,他一直都看错了,她原本性子就是如此。先前装温顺、装可怜,不过皆因她所遇到的人中,没有人真正阻碍自己的路,而如今那几位掌柜真的妨碍了自己,她竟连具完整的尸身都不肯为对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