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胶州巧妙脱身,段傲白快马赶往济州,想着尽快与月卯或是段鹤来派来接应的人取得联系。
这日黄昏,行至济州东侧一个名叫满安的县里。
原是听闻满安县较之周边城镇相对富庶,打算今夜在此地投宿,顺便采买些补给,她因此放慢了脚程,也好叫乌刃稍歇一歇。然而,待她来到城门近处,却见到几名一脸不悦的士兵,于城门口或立或蹲,脚边还堆了数十具尸首,一片狼藉。
段傲白心下一惊,第一反应是自己身份败露,恐要遭殃,但此刻那几人已然注意到了她,纷纷站起身来朝她这处张望,还有人拿起了弓箭,调转马头无疑会成为活靶子,于是只好沉下心来思考应对之策。
细细观察一番后,她发现这些士兵皆散漫无纪,穿着与先前赵府卫兵颇为相似,应当不是阽都来的军队,此处距济州颇近,更大可能是姚府私兵,想到这才放下心来。
思绪飞转,段傲白陡生一计,悄悄拿出先前从赵府侍卫身上顺来的令牌,挂到腰间,边暗自庆幸今日穿着还算得体。
她大着胆子坦然驱马上前,高昂着头,故作轻蔑地扫过那几人,冷冷问道:“何为于此?”
几人也是稀里糊涂,面面相觑,虽都不认得段傲白,可见她讲官话,佩令牌,乘骏马,只觉她派头大得很,不由将她当成了长官,自然也不敢怠慢。
其中一人连忙上前一步拱手恭敬道:“见过大人,今日是轮到满安县奉定银了。”
段傲白闻言明白了几分。来时沿途也曾听闻过,这定银制乃是赵、姚二族一同推行的私税,通俗来说就是保护费。
鲁地近年大旱,百姓家中本就青黄不接,又赶上盗匪横行,诸多不肯交粮的平民都成了刀下冤魂。
正当百姓苦不堪言,赵、姚两族乘势率私兵出面剿匪,并承诺只要每年以县城为单位奉上一定数量的钱财供他们养兵,就可以保他们一城无虞。
迫于威势,也是被盗匪逼至绝路,百姓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而定银一旦开始上缴,无疑会被层层地被私吞。兵头对上头只称收不上来,两家家主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并另派他人再去搜刮一轮,直到最后缴齐为止。
阽朝赋税本就繁重,又经地方门阀一番折腾,寻常百姓的家财都已经被榨尽,身无分文之人比比皆是。越到这几年,收不到钱是常有的事,因此这群贪婪之徒又将主意打到了贩人丁上。
凡是不愿缴或缴不起定银的人家,一个适龄健康的男丁可免两年定银,女子则是据容貌等况而定。而当一户人家连可缴的人丁都不剩时,便也不再有存在的价值,留在家中的老人或幼童通常也活不到两府私兵来收定银的时候,一到冬日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想到此处,段傲白再看城门口堆起的尸身,大多手里都攥着锄头、六齿耙、镰刀等农具,想来是不堪忍受私兵迫害才自发组织反抗的平民,段傲白见状不由鼻尖一酸,握缰绳的双手微微发颤,却是咬咬牙压下了呼之欲出的怒意,面不改色地轻轻颔首。
方才答话之人圆滑地开口问道:“大人可是有事寻我们统领?小的可为您领路。”
段傲白心中冷笑,说是为她带路,不过是想甩脱这守大门的活儿,入城劫掠一番,于是当即推辞,“仅是路过,便不劳你走一趟了。”
那人闻言顿时蔫了,收起那副笑脸,回到同伴之间懒懒散散地蹲在城门侧,见段傲白驾马入城后还泄愤般地踹了一脚身旁的尸堆。
入城才行不远,骤然闻得一声凄厉惨叫,那声音甚至不像人发出来的,令人汗毛倒竖。
段傲白呼吸一滞,虽早就有所准备,可乍见此景仍令她魂惊胆颤,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怒火。她在心中一遍遍叮嘱自己,不能在此刻逞一时之勇。
继续深入城中,哀嚎嘶叫之声充斥了双耳,目之所及,血光漫天,泛着寒光的铁器砍入或粗老或细嫩的皮肉之中,有一声哭号便是一命呜呼。
恍然间,段傲白觉得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
乌刃颇通人性,似是也觉察到此刻城内情况的异常,不等背上主人有动作便踏着碎步跑动起来。
而段傲白只是愣在马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心脏仿佛正被狠狠撕扯,疼得几乎直不起身来。
身侧巷中传来一声大喝,她缓缓转过头来,却正见兵痞手起刀落削掉一名少年的脑袋,如柱鲜血霎时间喷溅而出,几滴落在了段傲白脸上,她甚至能看清那血珠飞溅来的弧线。
她瞪圆了双眼,正在她眼前发生的,是屠城啊!
这一幕幕压得她根本喘不上气来,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不知怎样才能救下他们,甚至不知自己在此刻此地敢不敢为他们落一滴泪。
段傲白自两年前入军营,纵横风沙里,杀敌无数,每每看到战后将士们遍野的尸骨都万分慨叹惋惜,却从未畏死,更不畏歼敌。
她自以为见了足够多的生死,也了结过无数人的性命,在这世间不应当有什么惧怕之事物了,可见到满安县中种种情状,却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胆寒。
一路行来的确常见沿路饿殍陈横遍地,那时她只觉是一个个可怜可悲的短命人,然而今日,她亲眼见到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被面目狰狞的私兵如割草一般地夺取性命,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更觉满腔无法言喻的愤懑悲切。
她读过那么多诗书,走过那么多山河,曾在路遇贫苦之人时解囊相助,在军中短粮时埋怨过阽朝君臣懒惰,也听闻过民生艰难,却从未真正知晓,这些最普通平凡的、没有权势财富庇护的百姓,究竟是如何在天灾频发、恶匪横行、君主沉溺享乐、官员草菅人命的世上苟活至今。
段傲白忽然觉得老天爷好生偏心,同样生而为人,她自来便锦衣玉食,能够读书习字,若是愿意,大可以在父兄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而这些百姓,埋头苦干半生,不曾为奸作恶,仍不得善终。
不知过了多久,乌刃缓步驻足,段傲白这才回过神来,抬头却见一九尺大汉如一尊铜像般拦住了去路,只听他哑着嗓子质问道:“恁是哪个队里的?在这偷懒做什么?”
“唔......我是胶州来的,去姚公府上送信,借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