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狂风不歇、飞沙走石,千秋宫的晚上却是花好月圆、暗香浮动。
太子周庭彻本就喜静,因为今晚要专心构思议和的陈表,更不许宫人们乱走动。
千秋宫里简直一片死寂,连檐角下系的青铜风铃都识趣地不敢动一下。宫院里搭了长篷,本来是中午乌云蔽日,担心落雨保护花草的,可惜今夜无风亦无雨。
花棚下是各色花草,最多的就是玫瑰了,那是太子的母妃钟贵妃所唯一钟爱的花种。想是千秋宫里的水土养人,这些玫瑰都长得半人那么高,开着燕窝盏那么大的花头,杆上的刺又尖又硬,好不盛气凌人。
一束月光照在棚子里,月亮在云里穿梭,落在地上的花的影子也不断变化形态,所谓“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无人注意的千秋宫西面的侧门悄悄打开了,里面出来个提灯的“玉人”,穿着黑色斗篷,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周庭彻。他今天白天就对青裳说自己晚上要出去,现在青裳正替他守在宫里,以防有人找他。
周庭彻从千秋宫出来,没有走御道,而是快步走进了紫薇廊,紫薇廊上挂着紫藤,帮助了他隐蔽,他又马上从飞来亭穿过,火速到了偏僻少人的芜宫一带。芜宫就是冷宫,周庭彻比较熟悉这里,晚上皇宫的巡防都是以他父皇的寝宫清明殿为中心的,几点到哪里都是规定好的,芜宫这边一夜只到两次,戌时三刻一次,子时四刻一次,现在刚到亥时,所以是没有巡防的。周庭彻过了芜宫,继续深入,就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华国宫廷里唯一的一座废宫。
这座废弃宫殿的牌匾已经没了半个,剩下的匾上只落个“芳”字,宫门上挂了锁,但未锁死,门经年不启,周庭彻刚一推就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在寂寥的宫廷夜晚十分刺耳,周庭彻不敢有大动作,侧着身子钻进了废宫。
这宫里四面共有八间房子,十分气派,院子里种着两排玉兰,缺乏养护只剩枝丫,房间门和窗户上的雕花都很精美,有的可能因为太精美,被拆下用在了别处。周庭彻站在院子中,从敞开的门望进去,房间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小院里有口井,井里有个地窖,那正是他要去的地方。
这座宫殿本叫“芳离宫”,或许原本不是这样的名字,但在周庭彻的记忆里它已经是这个名字了。这宫殿是前朝一个宠妃的宫殿,这宠妃是异族人,太善于邀宠败坏了皇帝的身体,宫里没有不恨她的,甚至因此耽误了朝政,搞得国家动荡,导致有乱民闯到了宫里。在暴乱中后宫的其他宫妃趁乱杀了这个宠妃,这里因此成了个废弃之所。
然而,这只是宫史中正式记录的内容,这偌大的皇宫哪个地方没死过人,怎么就随意废弃了呢?这里面还有若干不易诉诸笔墨的细节。原来,暴乱时,那些宫妃看中了这个宫里的地窖藏身,那宠妃也有悔过之心,故而接纳了她们,本来是相安无事的,但因为暴乱持续时间过长,乱民又勇武,送她们进来的士兵就在战斗中死掉了,死前来不及嘱托她们的所在,宫里的人竟把她们遗忘掉了。这些宫妃因为食物耗光,再加上经年积恨复发,就把那宠妃给吃了,而她们最后也没被救出,全都死在了地窖中。
这宫殿从前朝就关宫了,但到了本朝,钟贵妃重开了它,还起名“芳离宫”,那时,经常跟着她的叫作莫离的天师经常出入这里,还多在夜半,他会搭起火塔,火焰能照亮半边天空。有人甚至还听到过火焰上空有女人的哭泣和喊叫。不祥就算了,更重要的是,住过或者只是接触过这座宫的人,重则身死轻则疯癫,十分可怕。
周庭彻还记得这座宫再次被封,是他外公诛方士的时候。他也是之后才知道,原来莫离在这宫里行走,是为了用前朝遗留的恶鬼之魂炼制戾蛊,戾蛊至邪至阴,专克至善至阳。这至善至阳的就是先太子周庭稷,他承天命、得人心,更受生祠供奉,恰似凡身神仙,周身有结界护佑,刀剑难侵、逢凶化吉,钟贵妃想害他根本没有办法。莫离也就是用这戾蛊破坏了先太子的护身结界,才会有了先太子的神象和肉身相感自燃的事。
周庭彻走到井口,井上还拴着一根藤绳,他沿着绳子爬了下去。他这么大胆,无非是深知莫离虽然作恶,但对他的母妃忠心无比,不会害他。再加上他最是要强自负,若是要炼肯定要炼最强的戾蛊,别说冤鬼恶魂了,就是死了的蚂蚁的怨气,他也不会放过。
“你在吗?”周庭彻下到井底后,从怀里拿出了火折子,井底前有通道,通道内空气涌动,但是火怎么也打不着,前方的路透着阴森恐怖,周庭彻有些迈不出脚。
他站在那儿,朝着通道,又喊道,“莫离?”
没有回应也没有回音。
可是他还能怎么办呢?来都来了,他偏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那类人。
周庭彻继续给自己打气,从小到大多少困顿危难,他都会下意识地鼓励自己,“别怕,他不会害你。”
莫离,还有香英,都是陪伴他长大的人。香英是他的乳母,莫离算是他的半个老师,这二位都是她母亲少女时代便结识的,又是仆人又是朋友,后又同她一起进宫。莫离是朝天观的天师,他是朝天观建观以来最有天赋的弟子,在周庭彻的记忆中,他还是个清爽的少年模样,慵懒地披着头发或随便绑一个马尾,腰间别着一把笛子。莫离性喜音律,于琴于画也十分精通,读书上还博览百家,因为钟贵妃当时不想自己的儿子被送到别处教养,未开蒙时就让莫离空闲时教周庭彻读书写字。但是莫离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他在后期成为了帮钟贵妃为非作歹的主力,对她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这种纵容在某种程度上招致了朝天观、整个方士群体,包括他自己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