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定南不置可否,先行一步。
贺老将军慢后两步跟上。
大宫女春赏和将军府的随从带着轿辇远远缀在后面。
初秋夜色微凉,宫灯已悉数亮起,在风中轻轻摇晃,宫道上悄然无声,只闻枝叶随风簌簌的声响。
定南慢声开口,如圆润珠玉落在夜色里:“多年未见侯爷和夫人,只能年节遥寄问候。此次回京本想过两日登门拜访,却不想有幸在宫中遇到您。”
离京多年,出口仍是纯正的长安雅音,在大雍朝最尊贵的宫廷里,仿佛带着一层华美玉质,低而清晰。
贺老将军沉稳答:“公主言重。此次回京换防,巧逢公主归京,老臣原准备明日携内子登门拜见。傍晚陛下召见询问京畿城防之事,谁曾想竟能得遇公主。”
定南微一颔首:“我在鉴台山,听闻侯爷这些年长期戍边,为大雍守土有功,十分为您高兴。想必母亲知道,也可堪欣慰。”
“老臣惶恐,只盼不负先皇后寄望。”
贺老将军不露破绽,定南也不着急。
反正是对方先找的她。
贺松延是宣宗和明德皇后的左膀右臂,十年前助定南稳定朝局,推举清安帝登位。
他是定南的舅舅,自然也是今上的舅舅。何况,皇家玉碟之上,定南并不在宣宗和明德皇后的名下,当世之人重族谱传承,若论亲近,毋庸置疑,贺松延只会更偏向清安帝。
只是,这“舅舅”为人谨慎,从来不在他们兄妹中站位,要做个纯臣。今日又是缘何来这一遭?
见定南默然不语,贺老将军悠悠开口:“想必公主远在鉴台山,也知京中兵马调动。今日陛下召见老臣及一干人等,老臣见到严将军,不免想到太子即将远赴北戎出使,既是欣慰,又是担忧。”
听闻此言,定南的眼神深沉下来。
荣蘅出使,恰逢京中换防,原京城禁卫调动至北疆,京城守卫由贺松延的漠西军接替。
太子出使北戎,随行东宫禁卫一半,原皇城禁卫军一千,领兵的便是原禁卫军统领严既将军。严既赴任北疆,兼任护送太子出关一事。
夜风吹拂,定南的声音微冷下来:“想必严既懂得兹事体大,太子金尊玉贵,不容半点损伤,否则便是他阖族也难救。”
贺老将军一声长叹:“陛下也定是忧心,才会再召严既细谈出使事宜。只是东宫关系着国祚延绵,四方窥伺,怕只怕人间私语,暗室亏心。”
没想到贺松延一介刚直武臣,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却也不弱。
清安帝要是忧心太子,便不会指派太子带队出使。
清安帝登基十年,若说前几年这天下人都疑惑,今上年近不惑却仅有一子,又那般不喜,莫非太子身世另有隐情?
然而,自从三年前荣蘅被封太子,疑惑便变为:难道清安帝对太子的严厉全是爱之深责之切?
太子幼年由定南公主教养,又时常侍奉在明德皇后身前,被养育得很是睿智果敢。
九年前,公主离京,特地为当时还是顺王的荣蘅延请了先怀文太子的太傅、已辞官归乡林的当世大儒袁庭机先生作为老师。
不过几年,荣蘅聪敏博学的美名便时有流传,甚至民间传言他有怀文太子之风。
眼下的这两位,俱是不信什么野史流言的。
雄才大略如宣宗和明德皇后,能生出极富智慧的怀文太子,也能生出戾王、清安帝、英王这样的儿子,那平庸无能的清安帝有荣蘅这样的儿子又有什么可意外的呢?
贺松延在朝堂中一向不偏不倚,可他爱惜太子良才美质,不愿其远赴凶险之地,这才来试探定南口风。
定南停步驻足,轻轻拢了拢披风的领口,垂眸虚望着前方地面,缓缓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拿出去历练,怎能雕琢出美玉形状?蘅儿经得起,也立得住。至于那些蠢蠢欲动的,本宫既回了京,便有回京的意义。”
说罢,也不管贺老将军如何反应,微一颔首。
春赏已领着内侍抬着玉辇过来,扶公主登辇。
虽然不愿承认,但定南身上确实有宣宗和明德皇后之风,那便是连清安帝和英王都不曾继承的傲然和沉着。
贺老将军远远望着公主仪仗离宫,心下稍安,不由想到,当年帝后将襁褓中的公主记养在令宁长公主名下,虽是无奈,却并非不是利国利朝的明智之举。
只盼着清安帝除了派太子出使之外,不要再横生什么事端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