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终是道:“开国侯在守城之战中被砍伤了腿,休养得如何了?”
宁烟屿一路只紧张着她的身体,猝不及防被问,滞了一瞬,他抬起眼睫,怪异地多看了几眼面前的小娘子,末了,轻声道:“师般般,其实你不像你想得决绝。”
师暄妍未置是否。
宁烟屿轻笑了下,长眉微耸:“再过两道巷,便是花冠巷开国侯府,可要府门前停车,去见一见他?”
其实权当是个礼节,毕竟当初大婚,师家也曾派人来送贺礼。
事情做绝,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虽然有师旭明在前头为妹妹撑腰,但兄妹的亲缘,到底是不如父母,师般般心里那块窟窿,早已经填补不上了,如今回去探看,也只是因为生身之恩毕竟在这。
马车调转了车头,驶入花冠巷。
全程师暄妍都没有回答一个“好”字,便已经被宁烟屿自作主张带到了开国侯府。
她叹了一口气,摘下了幂篱,起身与宁烟屿一道下车。
师远道在与汉王率领的叛军交战之际,拿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魄力与决心。
女儿嫁给太子,师家上下就是明牌太子党,如果汉王举事功成,他辛辛苦苦维持的开国侯府就会遭人一锅涮了,别说什么巴结汉王便可风光不坠,那都是痴心妄想。
师远道一生为了开国侯府,汲汲营营,疲于奔忙,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毕竟还不糊涂。
与其做一根谁也看不起的墙头草,不如向太子递投名状,如若自己果真英勇战死,而汉王事败,圣人与太子自会对他进行诸多身后抚恤,说不定准,还能捞上一个国公的爵位。
而他也毕竟不愧为武将出身,宝刀未老,上阵杀敌丝毫不怵,接连斩落了敌将十人头颅,最后是气力不支,方让敌人有机可乘。
那一刀正好砍在他的左腿髌骨之下,整个小腿都被斩没了。
师远道看到自己断肢掉落在地的一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当时敌将的大刀又再度杀来。
师远道闭目等死,脑中刹那之间,掠过了无数光影。
到了垂死之际,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他一生行差踏错无数,唯独两件事,却最无法释怀。
一是当年要挟长子娶妻王氏,不慎阴差阳错害死他的心上人,二是将女儿般般交给江拯夫妇养育,多年来不敢垂问。
这两件事,令儿女与自己离了心。分明膝下有一双儿女,本该和乐融融,可因自己的糊涂,到了穷途末路之际,却是孤寡孑然,怕是死后连摔盆的人都得从二房三房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孙里头找。
细想来,如何不算是失败。
只是苍天有幸,那柄长刀并未能砍伤师远道,便被一杆长枪打落。
银枪上,白缨漫摇。
师远道惊险回眸,马背上,少年身姿
矫矫如鹤。
银铠玉披,风华凛冽。
“太、太子殿下!”
没有想到,最后是太子殿下赶来营救!
只差那么毫厘,他就要殒命在贼寇刀下,可真是险。
宁烟屿不与他废话半句,若非为了师般般,他身为主帅,绝不会轻易出城,以身犯险。
但既已出城,不带两颗价值昂贵的头颅回去,岂不是大亏。
宁烟屿一言不发,从背后取下羽箭,叫城垛上士兵抛下长弓,连发三箭。
汉王隐藏于帅旗之下的两个儿子,刚刚发现了他的踪迹,兴奋得眼瞳之中冒出狼光,刚要催马使人擒拿太子,转眼间咽喉便被箭镞射穿,眼如鱼目鼓胀,当场跌落马下,气绝身亡。
师远道看到汉王之子连折其二,耳中响起汉王凄厉的嘶吼声,料定汉王已成穷寇,自己立下了大功,终于敢放心地痛得晕厥了。
腿骨被生生砍断了一半,饶是恢复了这几个月,每每躺在榻上要人服侍,师远道也气馁失望得紧。
加之女儿大婚,竟然连请柬都不曾向侯府下,师远道失望之余,懊恼地直砸脑壳。
这日,忽听门房来报,说是太子带着娘子回来了,师远道一听,当即支起了半边身体,令身旁的江夫人赶紧出去迎接:“快,快。”
江夫人连声道“好”,用绢子把眼角停的那颗泪珠抹掉了,倏然起身,迎向门外。
太子与师暄妍并头出现,二房、三房的诸位也都前来大礼相见。
宁烟屿心知肚明,这些人不过是见风使舵,看人下菜,昔日没少挖苦师般般,便不理睬诸人,握住师暄妍的手,相与前行,步入师远道的病房。
江夫人陪同身后,眼眶泛着红,道:“般般,你还肯来看阿耶,你都不知,你阿耶有多高兴,他自断腿以来,就再也没笑过了。”
师暄妍置之不理,与宁烟屿步入寝房。
房中浮沉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不算刺鼻,但也并不好闻。
师远道仰面躺在榻上,大热天气,他没有盖被子,受伤的残腿明晃晃地扎入眼帘。
左边裤管底下是空空荡荡的一截,看着甚是萧条。
他褐黄的皮囊上,因看见师暄妍的缓缓到来,露出笑意,招手道:“般般,你来。”
未几,师远道又瞟到了师暄妍身后的太子殿下,登时眼眶一阵痉挛,忙不迭要起身叩头,宁烟屿掌心在半空之中下压了下,师远道会意,不再妄动。
他安心地躺了回去,隔了一晌,道:“殿下,老臣只这一个女儿般般,素昔未曾养在膝下,愧对良多,臣知晓自身奢求女儿原谅已是不能,更不敢再妄言对她多好,她已经出阁,今后,只还望殿下代为照拂……”
说着说着,大抵是牵动了伤处,师远道的双眼中溢出了泪花。
那是悔恨的泪,亦是激动的泪。
看到女儿如今过得好,容光璀璨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犹如稀世明珠,他心
里也真是开怀。()
宁烟屿微微含笑,颔首,但并未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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