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州城中有座药王庙,里面供奉的是药王孙思邈,其古稀之年居于此庙,殚精竭虑写下《千金药方》。
庙宇后来几经大灾大难波折,仅剩残柱几根,和断瓦残垣寥寥。到了武帝后期,才又得机会重建,有了香火。
如今,这庙倒成了救命之所,人们只道进去了就有活菩萨救,里面有米有面有吃食,病了也有人医救。
可那区区几座屋,哪装得下这许多人,只是救不活的死人抬出去,外面的人才进来。一死一生,生生死死,让人无尽唏嘘。
林了了累的几日未合眼,喘气方觉出胸口憋闷,屋里还有个严重的病人,她摇摇晃晃起身,走几步便眼冒金星,人站在原地打晃。
后面却有人接过她手里的药箱,声音熨贴,仿佛能抚平她所有的烦恼:“真没想到,大夫这么辛苦。”
林了了听他声音,嘴角浅笑嫣然,“人命至重,有贵干金。”
柳潮安也不再出声,只替她给屋子里的病人送了药,又收拾了半天,出来仔细把手洗了又洗。
他手指纤长、白皙,林了了见他洗手,便盯着他看。俩人谁也不言语,只后树上的鸦儿呱呱叫了两响。
柳潮安擦了手坐在原地,半晌听见林了了一句一句背起十八反来,“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具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这是我娘第一次教给我的。”
柳潮安心里咯噔一下,他确实好奇她究竟是谁,背后的势力又是怎样,可真如她这样说起来父母,他又觉得有了一种窥探的羞耻,不到至交好友的地步,听起来别人家事仿佛也是负担,脸上假装笑着,“怎么忽然提起娘来?”
“我娘也是我师父,从小就跟着她识草药,背药理,诊脉开方。有一年大疫,我娘让我跟人出城,我跪在地上,吓了娘一跳,她说了了,娘对不起你。这城里待不得了,他既然派人来接你,你就走吧,此一时不走,怕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大惊,娘……”当年的话,如今想起竟也会痛得厉害,只一个字便叫的五脏六腑颠倒了位置,张开嘴,只呼气不会吸气了。
林了了几乎是半哭半诉,“我娘一把抱住我,一个劲儿摇,说万一以后只剩你一人,要是娘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说,娘也走,娘得活着。
娘才缓缓回了心神,问这些病人不顾了?
我跪在她脚下说,娘,你也随我走吧!别管这些人了!他们和咱们又不认识……
她说,我林真儿心里爱的是那个能和娘一起治病救人,不畏生死的好女儿,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我不死心,说娘你醒醒吧,你只是个大夫,你一个人救不了这天下。
我娘最后竟然朝我一拜,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若有来世,你我母女再见。”
林了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头久久不抬,言语哭腔更甚,“可惜,娘不知道,今生已忘前生事,何言来世守故人?”
话毕,泪珠子滚了满襟。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柳潮安不大会安慰姑娘,喃喃低语重复了好几遍这话,识通天人,才比仙者,心近佛心,这大约才是医者最高的境界。
这时,绿英领着全忠进来后廊,她看一眼林了了,见她拿个帕子挡着脸,便急着朝柳潮安一转,“公子,你欺负我们家小姐了?”
柳潮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林了了这才一拉绿英,由悲转喜啐她,“胡说八道什么啊!碍他什么事?”
“他?谁是他,他是谁?小姐还护着!”绿英边说边手指羞着脸庞。
林了了面皮薄,脸红的不行,又不得不解释,“别乱说,我是和公子说起当年我娘的故事。”
“哦……”绿英一个长音,暧昧无比,“既说了娘,有没有说到爹?”
林了了突然变了脸色,面色一沉,喝道,“休浑说,再说打嘴。”
绿英也知自己造次,说错了话,一吐舌头,转移话题道,“小姐,全忠把全武领回来了,如今他往南山送粮去了,小姐放心。”
全忠也拜过林了了,往地上扔下一个粮袋,气道:“小姐,这是朝廷派发的救灾粮,您快看看吧!”
柳潮安一听,也快步上前来看,他早就提醒过风谨言济灾粮要快,却不知为何迟了那么久,莫不是当中出了什么差错?
他蹲下一一查看袋子里面装的东西,不看还罢了,一看不由得大骇,又惊又急,顾不上得不得体,只赶着问全忠,“每家派发的都是这种东西?还是个例?”
却听全忠气哼哼回,“公子怕是富贵久了,忘了世间什么样,就这样的粮也不是每家都能得到,这还是我排的,那些老弱病残怕都抢不到。”
绿英也问,“公子说卖粮,你的粮又去了哪里?”
柳潮安第一次被人问得哑口无言,她爱民如子,当日他逞一时之能,标榜赤诚良善,以为自己是救世的英雄,可今日看了这粮,才真正明白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袋里哪有正经大米麦子,全被调换了,哪怕是黍米也是壳多米少,一半的粮掺着一半的沙,还有些糟了的高粱,坏了的豆子玉米。
朝廷的粮几经辗转到了百姓家,便成了这个样子。
她日夜勤勉为政,可手下的这些个人可曾忠心为主?可曾一心为公?可曾周济天下之穷人,可曾安抚流离之灾民。
他于这些贫民百姓而言,可谓高高在上,如今却陡然生出一股无力之感,他把这天下想的太好了,他把有些人想的太好了。
他的错,大约就是用人性的善去揣度他人,却低估了人性的恶。
他忽想起临行前,他与她说的话,她本慈悲,可有时候只菩萨心肠看来是不够,还要些个雷霆手段。
有一些人,怕是吃硬不吃软,那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