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走的时候,仍是一如既往的模样,似乎刚才并没有对林黛玉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五日之后,她走出梨香院的时候,也是如此,面容平静,嘴角挂着惯常的弧度。
奇异的是黛玉从那天起便病了。
其实,她从小便是习惯吃药的,尤其是每逢换季的时候,更是常有咳疾发作,常要静养。今年到了这时候才倒下,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贾母遣人来了几次,送了许多东西,陆夫人甚至亲自来看望她,爱怜非常。探春和惜春也来了一次——迎春正在备妆,不便出门。
仔细说来,黛玉的病并不十分严重,每日辰时,她仍让府上三位管家来回禀事务。杜少琼眼见她迟迟不见好,一日,便提议让他来管这些事。
“玉儿安心修养便是了。”
黛玉却不肯,说左右也是闲在家中无事,听听这些还能不那么闷。
杜少琼也不能违拗,但是也坚持限时半个时辰说完,不可多说,有什么紧急之事再由紫鹃酌情禀告于黛玉。
然而,终究和过去的静养不同,她新近培养出一个爱好,每日要看一本话本子,用看字或许并不妥当,因为她每每要叫四五个人,围坐在她身前,轮流读出话本子。亏得这些话本子并没有多少生僻字,便是有了,小丫头们指了给黛玉看去,黛玉也都尽皆认得。
雪雁和紫鹃一开始是轮流伺候着的,后来倒是黛玉嫌她们在这里,大家都拘束——主要是常劝黛玉卧床休息,听得黛玉烦了,便叫她们好好理事,或是去给陆夫人回信,或是去采买什么新奇的物件。
既然是话本子,读到故事的关键处,听众们莫不为之牵肠挂肚,小丫头们虽对夫人心怀敬爱,毕竟年纪还小,有时竟不免议论一二,常又说到自己身边类似之事。
黛玉只是静静听着,在这样的松快氛围中,身子竟渐渐好了大半。
到了十一月中旬,黛玉闲坐无事,便叫雪雁将库房中宝钗所赠的五个大箱子打开。
原来宝钗入宫之前,因知自己不能带外面的东西进去,除了几样贴身用的东西,竟分装了许多的箱子,一一赠与昔日的姐妹们。
众人收了这赠别之礼,无不泪洒当场,唯有黛玉,一眼便想到,这许多东西收拾起来不知要费多大的功夫,她竟这么快便做好了,可见果然是早有准备,她那日的一番话竟果然不是诳我的。
想到此处,她便郁郁不乐,竟没有看,直接叫紫鹃将那五个箱子收入库房之中。
此时,半月的时间过去了,她才有了兴致,瞧一瞧,宝钗给她留了什么。
下人们将五个大箱子一一搬开,逐一打开,黛玉挪步去瞧,只见两个箱子装了各色布料,一个装了各样的器皿,黛玉只是粗粗看去,并不留神,一个箱子装了许多线装书,黛玉叹了口气,吩咐小心将书放到她的小书房中,“荒置了这些好书,实在是罪过,我需择日净手焚香,亲自将它们安置到合适的地方。”
继续看去,最后一个箱子装了许多小物件,黛玉定睛一看,竟是她们从前互赠的小东西,“怎么这里也有一些本子?”
宝钗一贯细心,方才装书的箱子并没有满,这里怎又放了一些纸册?
黛玉疑惑,弯腰拾起,细细看来,竟是往年姐妹间玩笑时所作的灯谜诗词,宝钗竟一一抄录下来。
而众人的诗词之作,她竟将黛玉的放在第一位,最后装订成册。
黛玉遥想当年,众姐妹谈笑风生,口齿生香,兴之所至,也无人多说什么。不意宝钗竟留心下来,默默一人独自记录。
看这纸张的边缘微微生涩,应该是宝钗经常拿出来,独自一人反复赏味。
更让黛玉心情复杂的是,往日里姐妹们公认宝钗和黛玉不相伯仲,宝钗也不曾谦让,说黛玉的更好,可是背后,却悄悄把黛玉的诗词放在了最前面,自己的放在了第二位。
这却怎么说?
黛玉有心追问,可惜佳人已入宫阙高墙,此生想来是无缘再见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姊妹们各自嫁人,似乎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般,叫黛玉心里颇不是滋味。
又过了十数日,是在一个晴朗的冬日,湘云盛装打扮,嫁进了卫家。黛玉这次从宾客的视角参加了一次婚礼,倒是别有滋味。
这次黛玉自然是和贾府的三春坐在一起。
倒不须多说什么,上一次的不愉快,随着宝钗的进宫,已显得多么的不重要。四人相视一眼,竟不再提起,只是说些身边的近况。
探春更叹道,“林姐姐病体稍愈,应当注意身子,只是我瞧着,姐姐病中风姿倒更胜从前了。”
那不胜风流之态,在众姐妹间压倒众人。
黛玉不过笑笑而已。
谈笑半日,才散了。
许是因为谈话也是一种耗费精力的活动,黛玉回去,病情竟又反复了。
杜少琼便皱眉,有些后悔没有照顾好黛玉。
黛玉却并不在意,只仍旧是用半个时辰听管事们回话,然后看看云,听听小丫头们用婉转的声音念出一个个故事。
“便是为了参加迎春姐姐的婚事,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这样说道。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在迎春婚礼之前,她先听到的是丧钟之音。
安宁郡王妃、荣国府史老太君的心头宝、二房嫡女贾元春,于元月元日出生,也于元月元日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