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打算早朝后让余忠良派人去无名宫一趟,请明月过来,如若她不愿,不必强求。
熟料早朝后,祁帝刚回到紫宸殿,一眼看见熟悉的背影,顿时喜不自胜。
“明月!”祁帝眼中晶亮,大步流星步入殿内,挥手命人退下,只留他与明月两个人。
二十多天未见,他实在牵挂,明知裴家不会亏待明月,祁帝仍悬着一颗心放不下来。
这世上,有谁能比他清楚明月的脾性,喜好呢;又有谁能像他这般将明月捧在心上,不愿她受到一丁点风雨。
昨晚在无名宫,盯着她的睡颜将近一夜,祁帝内心的满足远不如此时此刻。
“这么早过来,可用早膳了?明月想吃什么,朕命司膳房即刻就做。”祁帝难掩激动的心,他总以为明月还得几天方愿意与他说话,今日不请自来,他欢喜极了,俨然似小孩子,手足无措。
“不用了。明月前来只为一件事。”秦相思摇头拒绝,她匆匆地行完礼,错开几步微微侧着身子,直言了当地说,“听宫里人说,海棠殿前失仪,已叫皇——皇兄,打入大牢,听候差遣。”
祁帝闻言,期待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几十天没见,你就没别的话说与朕听?明月,你终于肯见朕,只为了一个吃里扒外的下人?”
“海棠是我的人,要打要杀明月自己可以做主,无需劳烦皇兄,还请皇兄,将人还我吧。”秦相思回避道。
祁帝大失所望,他情愿秦相思是为了时无度或者裴家来紫宸殿,也不希望从明月口中听到一个奴才的名字。
何况这人背信弃义,与皇后蛇鼠一窝,又怕引火烧身,这才求告到祁帝的身前,和盘托出,只求保全一家人性命。
祁帝阖眼,忍痛地将内心翻滚的情绪压制下去,冷冷道:“她一个贱婢,胆敢对朕不敬,按罪当诛。”
说这话时祁帝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展示着不容置喙的态度。
到底是时府出来的奴婢,养不熟的白眼狼,无论平安还是明月皆于她有恩,她却为一己之私,联合皇后暗害明月。
若非她是明月的贴身宫女,若非近日祁帝与明月关系紧张,这个时候对她下手唯恐与明月再生嫌隙,只怕如今,海棠早就死无全尸了。
秦相思赫然转眸,似乎被他不近人情的模样惊吓,冷不防倒吸一口凉气。沉默几许,她苦笑道:“皇兄原来就是这样,发号施令。也对,您是天子,是东祁的皇帝,皇命为上,海棠不过是个宫女,皇兄想要她的命,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祁帝蹙眉,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明月,你想说什么?”
“海棠尚且如此,何况裴家,以皇兄之尊,当年想要捏死裴家也不在话下吧。”秦相思哆嗦着唇瓣,眼尾染上一片红色,“我真傻,初闻此事只觉荒唐,心想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世上哪有大族胆敢堂而皇之强取豪夺,为一己之私,抢他人之妻,金屋藏娇,不见天日。”
她一边控诉着第一次去裴府时,表哥亲口讲述的故事,一边声泪俱下:“原来,原来这个人就是皇兄。所以没人敢击鼓鸣冤,没有开封府敢主持公道,裴家更不敢对外声张,了。为什么,因为那个人是你,强抢民女的是你,东祁的天子,皇帝!”
当初面对裴翊,秦相思有多么得理直气壮;真相大白那天,她便有多么得惊骇、痛苦,绝望,惭愧。
原来,她竟是这样出生在这个世上的吗?也难怪,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东祁长公主,毕竟天子夺人之妻,育有一女的消息传出去,皇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秦相思的认知受到极大的冲击与毁灭,她眼里皇兄高大伟岸的模样,大厦倾颓般轰然倒塌。
外祖母曾说过,母亲最是心慈手软,当初祁帝放下身份地位来到江南,便将母亲拒人千里之外的心俘获了;后来回到东京,祁帝冷不冷仃与河东江氏联姻,母亲又是心软,主动离开,不欲让祁帝左右为难……
次次心软,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以至于母亲新婚之日,祁帝径直将人掳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1】。那么皇兄你呢?你身为天子,可曾做到这些。”秦相思泪盈于睫,面对着五官与自己相似的男人,一国的天子,她的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滴滴落下。
所以,要秦相思如何再似平常那样看待眼前的男人呢,何况这个人不是她的兄长,而是她的亲生父亲。
偏偏,是自出生起,便无微不至照顾她,疼爱她,也是秦相思从小到大,最最敬爱的亲长。
祁帝眉心拧得厉害,一股气闷在胸腔里难以自拔,他隐忍着张口:“明月,你,这些话都是裴家讲与你听的?”
“呵,我竟忘了,皇兄从未唤过我的名字。”秦相思没有理会他的疑问,反而自嘲笑道,“世人皆知东祁长公主明月,可又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叫相思。皇兄疼我爱我,却从来不肯以名字唤我,我的名字乃母亲亲自取名,这话,还是皇兄自己告诉我的!”
且不说世间如何流传明月长公主备受祁帝宠爱,只说皇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春风殿的贵人在天子的心里可谓是头一份,打小捧在手心怕掉,含在嘴里怕化,但凡破了块油皮,随侍的宫人便要没命。
若年少不懂事的时候,盈满的爱意丰盈而富足,秦相思不觉有异,可当有朝一日,谎言的面具揭开,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祁帝为她打造的何尝不是个金丝笼,在这里,秦相思不需要长大,不需要成长,不需要承担任何压力,她只需要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一辈子。
如果不是远离故土,身在异乡的三年,秦相思或许真的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可她没有,她经历过人心险恶,被迫成长,且痛苦,且挣扎。
她不知道这是人生必经之路,只觉得这条路太痛苦太挣扎,迫切想要重归正途。
真到如今这个地步,方才明白,她可以像娇花一样美丽,向明珠一样灿烂,但她毕竟不是真的娇花,也不是真的明珠。
她需要成长,她不是个物件,不是明珠,不是娇花。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