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种颜色来描述陆霁,那便是灰色。
无数个漫长孤寂的黑夜,融合昼夜辛苦做出的白豆腐,那便成了黯淡的灰,他的人生底色。
爷死了,爹死了,娘跑了,只剩下他,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在终日不见阳光的虾子巷,挑着担子,日复一日地叫卖豆腐。
曾经,读书是他唯一的乐趣。
但随着他读的书越多,他却无法再感到快乐。
未读书之前,他只是浑浑噩噩的活着。
读了书之后,他醒过来,好似天生瞎了眼一般的人第一次睁眼看清了这个世界,对现实的脏臭更加难以容忍。
你说,是当一个愚蠢却快乐的猪好。
还是当一个清醒却痛苦的人好?
他不知道答案。
没有人给他答案。
这样的灰暗人生,虽然只有短暂的十几年。
他却也受够了,像是一个不断受着鞭挞的牲口,不忍其重栽倒在地。
当他因失血过多昏倒之际,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飘飘然的感觉,让他有几分沉醉。
如果死后是这样的感觉,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听说,人快死的时候,会看到此生最留念的画面。
他看到的画面,却是明晃晃的一片极白之色。
待仔细看清楚时,却是皎洁的月光倾洒在宽阔的江面之上。
河畔有一个扎着两个小发髻的小女娥,那一双灿若星河的双眸望着他,天真烂漫地对他问道:“阿霁哥哥,你要走了吗?”
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那个小女娥又问道:“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他沮丧地摇了摇头,喉咙泛起一阵苦涩,他不但没有找到答案,就连自己的命也弄丢了。
那个小女娥却对着他微笑道:“没关系,等我找到了,就来告诉你。你忘记了吗,咱们约定过的呀。”
他痴痴地点了点头。
他本想对小女娥挥手告别,却眼睁睁地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越走越远,眼看就要被奔流不息的河水所淹没了。
他心中焦急,冲她大喊一声:“水里危险,快回来!”
那个小女娥却不回头,毫不停留地就走进了河水深处。
大河惊天骇浪,卷起了三丈高的浪潮,就像是一只猛兽张开了大嘴,吞没了她那娇小的身影。
她只留下一个背影,对着他挥挥手告别。
“阿霁哥哥,等我找到答案了,我再来告诉你。”
下一瞬间,汹涌的河水吞没了她的身影。
“危险——!你快回来!”
他受了惊吓,从噩梦之中醒来。
他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只能睁眼抬眸,对上荒败大殿之上,那一尊泥塑的地藏菩萨慈眉善目、俯视众生的眉眼,他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之情,干涩的眼角却哭不出来。
他明白,这一场名为人生的赌局还未结束。
五姥姥问他重新活过来感觉如何?
他并没有回答。
只是闭上眼,重新陷入了熟悉的黑暗。
心中的念头犹如杂草一般疯狂生长,直至占据了他整个心绪。
好、想,好、想再一次见到她。
原来,曾经那些萌芽扎根在心底的牵挂,无知无觉之间,早已经变成刻骨铭心的爱恋。
……
他躺在病榻之上,动弹不得,却也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思考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两个杀手,究竟是何人?
他们和虎二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们胸前,为何都有一个眼睛的刺青?
他思来想去,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脑海中逐渐形成。
那两个杀手,和虎二不是一伙的,甚至是来杀虎二的。
回想起来,当初虎二躲避在虾子巷,看似是为了躲避官差。更多的,恐怕是为了躲避这些人。
诺大的金陵城,虾子巷又是鱼龙混杂之地,藏污纳垢之所,躲在虾子巷,更能掩其踪迹,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
那虎二和西门小官人藏身在虾子巷,原本的计划是等待风声过了,无论是官府,亦或是那两个杀手,皆都以为他们逃出金陵城了。待到那时,他们自可大摇大摆地离去。
设想,假如说虎二和那两个杀手是一伙的,以他们三人之力,哪里去不得,又何必潜藏在虾子巷?
既然不是一伙的,要解释为何虎二胸前也有个眼睛的刺青,那只能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虎二原先也是那个神秘组织的一员,不过他后来变成了叛逃者。
这样一来,也能解释清楚,虎二一个粗莽汉子,为何能有制作十分逼真的假银钞。要知道,制作假银钞是一项极其繁复、复杂的工艺,从最初的纸料的选择,到图案的炮制,再到印刷,无论哪一项,都不是一己之力能够完成的。
想来,那虎二原是神秘组织的一员,不知因何原因,他从那组织叛逃出去,并偷走了大量的假银钞。
但因假银钞面额太大,容易引人注目,暴露行踪。这虎二便联合那西门小官人做起了贩卖娼/妓/女子的皮肉勾当,用此法将那假银钞洗白。
那虎二干这勾当,本十分得心应手,谁知在金陵城被人拆穿识破,暴露了行迹,不仅官府在抓捕他,那个神秘组织得到了他的行踪,派杀手赶来,也要置他于死地。
只不过阴差阳错之下,那个风雨夜,他为了保护蕖香,杀掉了虎二,打断了所有人的计划。
那两个杀手,或是将他错认成了虎二的同伙,或是从冯兴那里得知自己是杀死虎二的真正凶手,便前来杀掉他,斩草除根。
如此以来,这些事情便能说得清了。
但是,他心中却横亘着一个更大的疑问。
那个制作假银钞、又豢养着武艺高超的杀手的神秘组织,究竟是何人?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一切都让他细思恐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