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修齐的心, 骤然漏了一拍。
他僵着身子,便真乖乖地顿住了。因着方才的姿势,他此刻膝行于床上, 一手抬起锦被一角, 另一手撑在床尾,薄衫微敞, 身段极其柔软。
便连眉眼,都刻意地低垂下来,眼睫纤长, 指骨分明的大手将被角捏得很紧,带出点倔强与无措。
女帝却全然未曾注意。
她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掀开锦被, 赤着足,便想去倒杯凉茶。屋内的地暖到底有些太过了。
云修齐下意识抬眸,见状蓦的瞪大了眼,也顾不得继续引诱,连忙起身追去。
赶在那尊贵的手碰到茶壶前,云修齐率先握住, 被伺候惯了的高门公子,在关键时刻竟也十分流畅地完成了倒茶的动作,连茶水都未曾洒出一滴。
端着那薄薄的瓷胎, 云修齐的手甚至隐约有些颤抖。
这般感觉,便是幼时打碎了祖母珍爱的玉雕时都未曾有过。
祖母尚且能够原谅他,再不济父母也会护着他,可在这宫中,若遭了她的厌弃,便再无人替他说话了。
“陛下, 请用茶。”
男人温驯地垂下眸子,举杯的手不高不低,他垂下头,淡青色的薄衫将露出的一截颈子衬得愈发动人。
走在这独木桥上,一步都不能错。
*
女帝的目光,这才落到他的身上。
却也只是一眼,便收回目光,接过水杯,仰头一饮而尽。
微凉的茶水入.喉,眉头方才松开,随意坐在凳上,把玩着手中的薄薄瓷杯,她随意道:“云贵人?”
她的声音极好听。
云修齐站在一旁,分明刚才还无比紧张,生怕触怒凤颜,偏偏现在那颗心又不争气地跳了起来。
不是怕的,是雀跃。
“是。”
分明在脑海里预想过很多遍见到她时的场景,分明早已想过无数个话头,可事到临头,脑子像是一片空白。
好半天,竟才挤出了这么一个字。
——她是否会觉得他太过无趣?
云修齐不禁暗恨自己的不争气。
好在女帝并未在意,她慢慢地品着茶,不再说话,却也没有提及侍寝一事。
下意识的,云修齐想起了昨天被搅和一事,那时只觉得气,可现在,现在难道也要和昨天一样吗?
即便没有一个原美人来插手,他自己也会将这件事搅和乱么?
他就这么不争气?
眼底逐渐蔓上泪意,又气又窘,更多的是恐惧,还有对自己的愤恨。
女帝准备再倒一杯茶,无意间门抬头便看见了那咬.着下.唇,几欲落泪的青年。
她一怔,放下茶壶,简单道:“有些渴了,屋内地暖重。”
分明在和他解释。
云修齐苦苦忍着的眼泪,在对方开口的瞬间门落下。
分明是他自己不争气,竟要委屈她那般尊贵的人来安慰他。云修齐,你怎么那么不争气!
......还有,她怎么那么好。
或许是情绪绷得太紧,或许是被女人那简单而温和的一句话打动,云修齐突然就憋不住泪了。
女帝下意识皱眉,许是后宫有个原美人的关系,倒也未曾惊讶。
便只平静看着。
云修齐用袖子拭去泪水,泪眼涟涟地望着那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蓦的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抬头。
“陛下,修齐曾见过您,在8年前武安侯的后院。”
*
母亲是青州刺史,颇有名望;父亲出身名门,更有一个远在京城的姑姑。
自小娇惯长大,那时9岁的云修齐,最大的烦恼是母亲将带回的玩具小马分给了庶出的弟弟们。
他才是刺史府正儿八经的嫡子,母亲曾在父亲房中说过最爱的是正君,那么便也该最爱他这个嫡子!
幼时的云修齐无法无天,并不知晓那只是大人闺房的趣味,他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的好玩意儿都该是自己的。
便是自己不要的,也不能给那些庶子,更遑论是母亲千里迢迢带回的玩具小马?
云修齐大闹一场,许是刺史大人因宠侍吹的枕边风心情不好,又或是正君想要磨一磨儿子的性子。
总归,在祠堂跪了一炷香的时辰后,9岁的云修齐便坐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父亲说,姑姑虽是京官,却也不及遍地的皇亲贵戚。
父亲说,外婆早已致仕,为了名声,也需要低调。
父亲说,母亲最近被人弹劾,让他去京城避一避,切记不要惹祸。
......
贴身侍从一遍遍地与云修齐重复着这些话,等来到京城,兴奋之余,9岁的小孩儿竟也收敛了几分脾性。
他怕给父亲、母亲、外婆、姑姑们惹祸。
不知是否因为父亲给姑姑修了书,云修齐被带着参加各种宴会,姑姑家的哥哥比他大了许多,即将及笄,又定了亲,便只能让他独自前去赴宴。
云修齐更为谨慎了,甚至因为脾性收得太过,显出了几分怯懦。
武安侯的赏花宴,是他参加的第一场宴会。
也是在那里,云修齐遇见了比他更跋扈、更尖酸、更无礼的公子们。
礼貌是伪装给爹娘,以及女子看的。
在后山的一角,几个同龄人围着云修齐,对这外地来的小孩儿肆意嘲笑。
“你说话的口音好奇怪,从什么犄角旮旯来的呀?”
“连九连环都没见过,多半是谁家的穷亲戚了,想从宴会上攀个有钱妻主呢!”
“他竟连眉都未曾修过,这还是男子么?说话也好不文雅,有哪个女子能看上他?有几分姿色又如何,怕不是个当外室的命!”
9岁的云修齐无忧无虑,从未想过妻主的事,或是嫁个有权有势的妻主。
比起这些更为成熟的京城公子们,他更多的是一种被小瞧了的愤怒——听不懂,但不是好话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