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他气数,他亦与这凡间一切众生,无有什么本源不同。
法籍在卧寝书案的暗格抽屉里,层层加着结界与禁制。故安翻找一会儿,便寻着了暗格,将法籍拿出来,放进怀里。
夜愈暗沉,屋中未点灯烛。她看了看沉寂的窗帷与御案,径往大殿门走。
封甫手中的烛台,与他被烛台照亮的眼睛,便于这时显现在她面前。
他穿着繁复的龙袍,微笑着,唤一声,“国师大人。”
故安立在原处,并未应声。
她倒不担心封甫做了什么手脚,使假秘籍骗她或有埋伏之类。此世之中,还无人能埋伏得了她。只是对封甫竟能看见她一事,颇感惊奇。
封甫似知她所想,低笑道。
“朕也是修炼至元婴境后,才得以解了父皇留下的疑惑。”
故安心觉此事或需听一听。她看着封甫的脸,神色平静,“愿闻其详。”
“国师大抵知道,元婴便是元神雏形。因此修至元婴境,便能看见他人元神。”
可顾江——
故安惑至半途,随即反应过来。顾江元神与她本就相连,因而能够初见便相认;之后他看惯了自己元神,以致于境界突破后也未曾单独提起……
那当年顾江与封甫所说、晋阳帝要“害她”,便是指……
“因而父皇也能看见。他那次,大抵是想将你元神炼化,便能修为大增,再去对付顾江。未成想被抢先一步。”封甫走至御案旁边,放下那盏烛台,却仍死死盯着故安,“这可是父皇头一回失算。”
“他头一回失算,应是被你算计了吧。”故安道,“那日可是你亲自将借刀杀人经过,一字字告诉我的。”
封慈倒是好大的野心。若有机会,她倒想看看他到时要如何做。然此事竟影响了顾江命轨,若他不知此事,便不会提前动手;自己若直对上晋阳帝,又能否用神力,事至如今,都已不可知了。
封甫只是笑。他看着那个被打开过的抽屉,忽然道,“你为我封家拿回来的东西,又要拿走了?”
故安不动声色,眼中却到底沉重了些。
“你当年果然知道了。”
当年走火入魔,不是因受了季彦惨死的惊吓,甚不是因为季上眉登朝,而是因知道了世间竟有这般秘法,能使众生皆能修炼,与你这样皇家贵胄,一般无二。
她那夜里在心里埋下的刺,若能早些……
“父皇陡然驾崩,亦对我少有教导,我自然要自己多学着些。”
封甫走近了一步。他挡住蜡烛孱弱的光,在眉目间留下一片厚重的暗影。
他伸出手。
“把它给朕。”
“除非你死。”
这四个字含着嘲讽意味。封甫直直瞪着她,又笑起来。
他紧紧绕着她、顺着墙壁与回廊转圈,将内殿灯烛一一点亮,殿中立时照如白昼。故安几乎能看清他眼中的血丝,她往后退了一步,刚要夺隙而出,却听得封甫的嘶喊声。
“你就……这么恨我吗?”
故安没有答话。
谈不上恨。她想。确切说,是什么也没有。
再确切说,她生而为神,合该爱这三千亿凡世中的万万亿众生。连被封甫害了的子桑,也是如此,也护佑着这天地苍生。
“朕这三年间,数次都跟着你……跟着你和他。朕是近不了你们的身,可也看得明白,他活不了多久了。
“就算当初朕没那么做,朕以皇城上下之力救他,他不过也只能活这些年。”
故安这回终于舍得出声。
“闭嘴。”她道。
“朕没想杀他……朕同雍懿说了,他是恩师唯一的血脉,朕绝不会杀他!你为何这样避着朕、恨着朕……”
故安不想再重复一个字。她知他是不会信的,也不会懂。
她该走了。
“朕只是替恩师罚他,将他与江家割离。恩师那样痛恨那妖法,怎会容许他去修炼……”
“便容许你修炼?”
故安冷声道。她字字似雪原崩裂后四散的冰刃,“你还敢口口声声称江祁为恩师。封甫,你……”
她深吸一口气,究竟没有说下去。殿外狂风大作,将窗帷吹至殿顶高,封甫的声音被风声卷起,扔到穹顶,再狠狠摔碎在地。
“还是说——”他已有些语无伦次,“朕挖了他的眼睛,哈哈……那双眼睛!果然,世人谈情说爱,你也在内,只看些什么相貌……
“你以为朕那日在死牢,说对你有意,只是为了顾江手里的东西?或是为了你的元神、为了利用你?国师,你救了朕的命,朕对你亦非依利、依貌所求……”
故安望着他疯癫模样,忽而有些想笑。她弯起唇角,眼睛却陡然一片温热。
她眨眼,两滴泪顺着面颊,孤零零的,慢慢没入衣襟之间。
“你不知道。”
她轻声说。
封甫听清了。他住了装疯,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不知道什么?”
她摇了摇头。
此时、此世、此间,于此事,到底都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再无丝毫留意,踏着飞檐墙瓦离开皇宫。她听见封甫在召集兵卫,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必要收回”。
那些诅咒威胁,封甫唯一的一次失控:辩解、懊悔与毒誓,这些已全都无关紧要,至少于她来说如此。故安阖上眼,元神收拢、刹那归位,再睁眼时,已是顾府门前小巷。
她闻见热汤面的香气。
她脚步便愈匆忙了些,甫踏上宅邸门前石阶,却听有轻轻一声自房檐来、自耳边响起——一个青衣白衫男子跃出夜色,应声落在她面前。
男子手里除却一张字纸,空空如也,却笑得温润,拱手在禁制外施礼。
“乘云宗前川,奉明二公子之命,叨扰姑娘,来取那‘秘籍’。”
这日京中大雨瓢泼,许是因秋日将至,暴雨频颇。然南城之中,一条平平无奇街巷之旁,却格外骚乱起来。